匆匆趕去四老太爺宅邸,卻見五老太爺及廷狄夫婦倆已坐在屋中,正和神色茫然的四老太太說話,「四嫂別急,且把心放寬,我們都這般歲數了,生死有命……」
顧廷燁攜明蘭上前見禮,並為遲來道罪,五老太爺緩緩擺手,神態慈和:「我們住的近,自是來的快些,你們也算早了。……先進去見你四叔罷。」
煊大太太引他們進裡屋去,顧廷熒另幾個丫鬟婆子正在床邊服侍湯藥,見明蘭和廷燁來了,便微微側身而站。不住唉聲嘆氣:「……大夫說了,性命是無礙的,但卻風癱了,如今非但不能動彈,連話也不得說了……」說到這裡,聲音哽咽了。
明蘭探頭去看,見四老太爺直挺挺的躺在床上,雙目半開半閉,彷彿既睜不開也閉不上,四肢僵硬,面部扭曲,嘴角歪斜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喂進去一勺湯藥,倒要漏出一半來。
這種情形,也沒什麼好說的,明蘭說了幾句『四叔父你好好養病』之類的廢話,顧廷燁面無表情的也意思了兩個同義句,然後二人便與煊大太太退了出來。
在中廳坐定了,眾人開始敘話。
顧廷燁先問:「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好好的,怎麼說倒下就倒下了?」
很簡單的問題,廷煊卻支支吾吾了半天:「……是今兒下午來了封信,說……說二弟在西北,又出漏子了……,爹一聽,就急得病倒了。」
明蘭轉頭去看煊大太太:「年後大嫂子不是才說炳兄弟出了些小紕漏么?這是同一回事么?莫非那兒的衙門還不肯罷休。」
煊大太太連連苦笑:「是兩回事。原先那樁,已差不多打點好了,誰知二弟也太不消停了,身上還沒幹凈呢,又惹是非。說是夜裡與人爭鬧,將人打死了了,二弟也叫打斷了一條腿!舊賬未清,新賬又來,打死的那人還是良籍,統領惱了,說是這輩子不叫二弟回來!」
明蘭默默轉回頭來。這時炳二太太開始從低音抽噎到高音,沖著五老太爺哭哭啼啼道:「我早就說過,西北地方荒蕪兇險,人也大多兇惡,您侄兒老實巴交的,若非被欺負的狠了,怎會與人爭執……」
她話還沒說完,顧廷燁便打斷道:「炳二哥是住在流放所里的,因使了銀子人脈打點,日常連勞作也不用,衣食等均有小廝僕役打點。便是白日閑了,出去逛逛,夜裡也該回去了,怎會夜裡打死了人?!」
這情由一點明,五老太爺剛剛張開的嘴又合上了,搖頭捋須。炳二太太難以辯駁,訕訕道:「許是有什麼要事,非得出去……」
四老太太忽然冷冷哼了一聲:「他是去流放,能有什麼要事?家裡人為他提心弔膽,他倒好,只知胡鬧,還連累了他爹!」越想越火大,好容易給女兒說了門頗不錯的親事,眼看議論的差不多了,倘若這時老爹掛了,廷熒便得守孝三年,那豈不等成了個老姑娘?且別說對方肯不肯等,就算肯等,大約等女兒嫁過去,恐怕什麼庶長子庶長女都已生下了。
她素來溫文無爭,但這會兒捏死顧廷炳的心都有了。
一個孝字壓下來,炳二太太急了,衝口道:「這也不能全怪他呀,這陣子爹的身子原本就不好,都怪新納的那個……」
顧廷煊大聲咳嗽起來,臉色漲紅,炳二太太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閉嘴。
「說的也是。」顧廷燁緩緩道,「適才我也覺著奇怪,四叔父素來身子硬朗,炳二哥這事也非立即致死的,緣何會重病至此?」
這話一問出來,四房眾人俱是垂首。四老太太是疲憊中帶著灰心,廷煊夫婦卻是羞愧兼尷尬,縮坐在一旁的炳二太太不住骨碌著眼珠。
良久,五老太爺撫須道:「都說家醜不可外揚,今兒都是自家人,沒什麼不可說的。」嘆氣繼續道,「當初大哥大嫂在,四哥還能約束一二,自分家後,日益胡鬧。近日四哥竟納了個揚州瘦馬,終日嬉樂,大侄子憂心,曾央我來勸,奈何四哥不聽,才致如此。」
這話說的隱晦,但屋內何人聽不懂。
明蘭低下頭,自行翻譯成吐槽版:一把年紀的人了,還自覺金槍不倒,日夜法克,若只找家裡的婢女也就算了,畢竟是良家的,花樣有限,誰知弄來了個職業人士,搞不好還得用了葯——連續奮戰好些天,已淘澄空了身子,昨夜興許剛奮戰了三百回合,中午又加時賽,然後下午就聽見心愛兒子的噩耗,當然就抵不住了。
顧廷煊也許還想替老爹遮掩一下,但煊大太太一點護著這老不休公爹的意思都沒有。
五老太爺轉向他們夫妻,慈和的勸慰:「四哥糊塗,你們做兒女的,又能如何?不順著他,還得算你們忤逆。大侄子大侄媳,大夥都是明眼人,不會怪你們的。」
顧廷煊垂淚道:「多謝五叔父體恤,我,我……我們也是無計可施了……」
「生死有命,到了我們這個歲數,閻王早就惦記上了。」五老太爺微笑道,「大夫既說性命暫時無憂,便好好將養著,慢慢也就回過來了。」
這話說的溫和豁達,淡沖清明,明蘭終於忍不住去看了五老太爺一眼。
不過數月未見,五老太爺便如換了個人般,往日那清高倨傲之態全不復見,雖是蒼老依舊,卻精神甚好,說話和氣誠懇,十分通情達理。
顧廷燁似也有些疑惑,側側瞥了明蘭一眼,又附和道:「五叔父說的有理,只要有救,好好將養便是。」然後又轉頭道,「若是缺什麼,大哥大嫂儘管來說便是。」
煊大太太拭淚而笑:「這裡先謝過二兄弟了。」另一邊顧廷狄見狀,也站起來道:「倘若有用得著的地方,也請嫂子哥哥千萬別客氣。」
廷煊夫婦又是感動又是一番道謝。
炳二太太見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彷彿把廷炳的事給忘了,大為著急,眼珠一轉,低聲對身旁丫鬟吩咐了幾句,那丫鬟隨即點頭離去。
顧廷燁轉回頭來,對五老太爺微笑道:「多日不見叔父,見叔父氣色風采俱勝往昔,小侄不勝欣喜。」明蘭暗切一聲——你不就想問『老叔,您咋忽然轉型了』。
五老太爺笑道:「你不問,我也要說的。」頓了頓,嘆道,「自那孽障去了後,我夙夜深思,惘然驚覺這一生碌碌無為,竟是虛度了。學問不成,仕途不濟,家業不興,便是幾個孩兒也不曾教養好。唉,白活了,白活了……」
顧廷燁默然,私底下他不知多少次嘲諷過這位以文士自居的叔父,大約也是這個意思,沒想到臨老了,這位叔父終自己想明白了。
「叔父別這麼說……」顧廷煊插嘴,忽又停住,大約想說『您比我那老不正經的爹強多了』,中途剎車。
五老太爺渾不在意眾人的反應,豁達的搖搖頭:「我已打定主意。再過幾個月,待天氣涼了,廷狄兩口在京城看家,我和你們五嬸領著循哥兒母子倆,到定州去。」
此言一出,廳中眾人皆訝然。
煊大太太是急性子,率先道:「定州?那可不近呀。叔父去那兒做甚呀。」
顧廷煊一頭霧水,完全摸不著頭腦,顧廷燁沉思不語,明蘭略略一想,輕聲道:「久聞定州山清水秀,文風素著,其中摩尼山書院,更是天下馳名。莫非叔父……」
庄先生當年就在那裡深造過。
五老太爺點點頭,笑道:「親家翁比我強得多,不但兒子們各個成器,閨女也教養得有見識。」笑完道,「我昔日有一同窗,現在摩尼山書院為教席,我欲去投他,這點子學問,教不出舉人進士來,可與童子啟蒙還是成的,也好為循哥兒尋一名師。兩相得宜。」
「可,可叔父年事已高……」顧廷煊訥訥道,始終沉默的顧廷狄也開口道,「堂兄說的是,父親,三思呀。」
「不必多說了。」五老太爺邊笑邊擺手,「我這輩子,一事無成。倘若如今再不做,才真是蹉跎一生。」
這事來的突然,眾人無語,反倒五老太爺心緒十分高昂,說說笑笑,彷彿年輕了十歲。
正在此刻,忽然一聲凄慘的哭叫傳來,卻見劉姨娘披頭散髮倚在門口,滿臉涕淚:「求各位叔伯兄弟,救救我家炳兒罷!」說著就跪在地上。
劉姨娘老態畢露,卻也顧不得了:「我知炳兒惹出禍事,好歹看在同出一宗的份上,莫要不管他呀!」
兀然被打斷,眾人一愣,五老太爺見不慣劉姨娘,皺了皺眉:「休作這番醜態,趕緊起來,廷炳到底是顧家子,我等自會奔走。可他這般冥頑不靈,也該吃些苦頭了!」
劉姨娘沖著顧廷燁連連磕頭:「炳兒以前不懂事,得罪了侯爺,求侯爺大人有大量,饒了他罷,瞧在過世的老侯爺份上,好歹救他一救。」
——幹嘛要看在老侯爺份上,難道顧廷炳是顧偃開生的?明蘭幾乎要笑出來。
這話說的不倫不類,來來回回這麼些陳腔濫調,眾人也聽煩了,煊大太太正要叫人將劉姨娘拖走,卻聽顧廷燁冷冷開口:「五叔父房裡,什麼時候有奴婢說話的份了?」
劉姨娘自進門起,因為四老太爺寵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