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橘輕手輕腳把兩扇朝南的六槅大窗搖上,只留東西向的兩面氣窗透風,然後持了把大搖扇站在明蘭身後,輕輕打著扇。小桃試著水溫正好,明蘭端過來輕呷一口,放下茶盅,看了眼瑟瑟站著的康兆兒,才道:「你生母姓周,原是外頭買來的,十四五歲時到我姨母身邊伺候,幾年後姨母做主抬了姨娘,後來又生了你。我說的可對?」
康兆兒遲鈍的抬起頭,臉上淌的不知是汗還是淚,也不知是驚是懼。
明蘭微微一笑:「我那康姨父姬妾眾多,只有一位姓蘇的姨娘始終有些體面,她生有一兒一女,是你十五妹十一弟。這也不錯吧?」康姨父功力深厚,滿屋的姬妾,也得出滿屋的兒女;屠虎查的滿頭毛線,索性以編號論,懶得打聽這些兒女的姓名了。
康兆兒失聲道:「……表姐怎麼知道?」她隨即意識到自己失禮,趕緊又低下頭去。
「你姐妹眾多,如今適婚的共有三個,一個是你,一個是你十四妹妹,她生母是康氏老家正經抬來的良妾,還有一個就是這位蘇姨娘之女。」在盛家時,明蘭曾見過康十五一面,驚鴻一現,真真一個嬌嬈多姿,眉目含情,天生以色事人的好材料。
「那麼,姨母為何獨獨選中了你來顧家做妾呢?」明蘭笑的慵懶。
康兆兒面上現出一種屈辱悲憤的神情,嘴唇都快咬出血來。
「我姨父庶齣兒女眾多,除了少數幾個得臉的,泰半的性命前程姐握於我姨母之手。你姨娘,外無娘家,內無靠山,又不得姨父寵愛,怎麼揉搓還不由人來?我說的是也不是。」
康兆兒抬起乾涸的眼眶,似乎淚水都已哭盡,木木道:「表姐說的,句句屬實。」
「我信你揣著這把剪子,並非要對我不利。那你到底要做什麼呢?」明蘭側腕端起茶盅,淺啜一口潤潤,「說說罷。姨媽到底交代了你些什麼?」
康兆兒一臉慌亂,神色為難之極,忍了又忍,掩飾不住矛盾之態,她究竟只有十六歲,自小關在內宅,從未經過這般陣仗;生母懦弱卑怯,又沒什麼見識,如何能好好教她。她心裡亂成一團麻,手指幾乎將衣角絞爛了。
明蘭淡淡笑道:「你不說,我也能查的出來,何不賣個好與我呢?」
康兆兒張了張嘴,又閉上,幾番猶豫後,臉上倉皇之情依舊未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
明蘭倒也不急,一句句的誘導她:「姨母怎麼跟你說的我呢?怕沒什麼好話吧。」康兆兒結巴道:「……太太說,說表姐……您最愛討好賣乖,看名聲甚重,不……不敢顯得過分嫉妒……」她小心的看明蘭臉色,深恐她忽發脾氣。
明蘭居然沒一點憤色,依舊笑的和氣:「然後呢?這剪子怎麼回事?是你自己要帶的,還是姨母的意思?」康兆兒低聲道:「……太太吩咐的……她說,倘若表姐留下我,我便尋機扎傷自己,然後她會上門來給我做主,狠狠震懾表姐一番,有了這番忌憚,以後我在顧家的日子就能好過些。」明蘭忍不住又點頭,笑道:「可如今我死活不叫你進門呀?」
康兆兒咬著嘴唇,臉色慘白的半分血色都無:「……太太說,若是表姐死活不肯……我就跪著不起來,表姐忌憚名聲受損,不是納了我,就是將我關起來。叫我依舊尋機扎傷自己,太太還會上門來討公道,只說是表姐逼迫我至此。那時,您不接納我都不成了。」
屋裡眾人聽了,俱是氣憤,崔媽媽生來訥言,尤其氣的渾身發抖,明蘭站起來到她跟前,輕輕拍著她,又繞著屋子來回走了兩圈,忽回頭,對兆兒溫和道:「你自小也沒少見姨母行事。你真的信用這招,便能叫你在顧府過上好日子?」
康兆兒低低垂著頭,身子忽劇烈顫抖起來,想起自己生母卑微討好的面孔,她哀哀的抬起頭,淚眼婆娑的望著明蘭,斷斷續續道:「不信,也得信。我姨娘,在那兒呢……」
康姨媽霸道跋扈尤勝其妹,又上無長輩壓制,有時竟連體面規矩也不顧的,那些失寵的妾室庶齣兒女,便是連些管事婆子都不放在眼裡的。
明蘭苦笑著搖搖頭,既有威逼,又有利誘,真是費盡苦心了。
兆兒小心窺著明蘭的神情——這是她自小養成的習慣,卻見明蘭臉上溫和平淡,喜怒無辨,她心頭反而惴惴起來,雙膝一軟,竟跪了下來,泣道:「求表姐可憐!」
綠枝氣的心頭火起,直恨不得上前甩她兩個耳刮子,可明蘭規矩甚嚴,非她示意,在外人跟前,是多一句話都不好說的,只好強自忍耐著。
明蘭的一隻手搭在椅扶手上,食指和中指輕輕敲擊著,她面色沉凝,似在想著什麼,過了片刻,她忽的定了神色,滿面憐惜的看著兆兒,柔聲道:「你是知道的,我也沒托生在太太肚裡,自小就沒了姨娘。我常想,若不是祖母慈愛,我的命又何嘗不像飄萍……」
她的聲音柔婉哀戚,康兆兒聽的又是一陣淚水湧出,低頭輕輕啜泣。
「你我皆是庶出,我也不忍瞧你如此。這樣罷,我給你兩條路。」明蘭眼神柔和,滿聲悲憫,「要麼,你進府來,以後你我一道服侍侯爺,想來你姨娘的日子也不會再難過了。」
這話一說,屋內眾人皆驚,不敢置信的望著明蘭;康兆兒也呆住了,一時忘了哭泣。
「若你不願這般,那麼,還有一條路。」明蘭輕蹙秀美,一臉關懷備至,「我們盛家在宥陽也有些臉面,我請祖母將你送去那兒,由大伯母和姑母給你說門親事。有你姐姐姐夫撐著,想來宥陽也沒多少人敢欺負你,不過要多富貴的人家,怕是不能夠了。」
屋中眾人比剛才還驚訝,繼續獃滯的瞪著明蘭;康兆兒眼眶也幹了,瞪的眼如銅鈴。
「那……我姨娘呢?」慢了半拍,她才反應過來。
明蘭笑著勸撫:「康姨母以為你是叫我強制扭送過去的,未必會為難你娘;再由我二堂哥和允兒姐姐向姨父說項,把婚事做定。事情亮到了你父親那兒,你姨娘也不會有事。」
康兆兒神色瞬息變幻,一時惶惑,一時猶豫,一時不知所措。
「如何,你倒是給句話罷。」明蘭笑吟吟道,隨意又語重心長道,「女子一生,可沒什麼能選的,你自己看著辦罷。」
屋裡只聽見康兆兒不規則的喘息聲,忽長忽短,忽急促,忽斷續,明蘭耐性甚好的等著。
「——不,我不願意!」過了好一會子,屋裡響起一聲高亮尖利的呼喊,康兆兒抬起頭,瞳孔睜的大大的,臉色白的幾近透明,「我不願做妾!」
她連滾帶爬的撲到明蘭跟前,尖叫著,「我娘說了,哪怕粗茶淡飯,也別做妾了!誰也不是天生下賤,好好嫁人,做個正頭老婆!」她扯著明蘭的衣角,哭的撕心裂肺,仿若一輩子的委屈的爆了出來,嘴裡反反覆復的念叨這麼兩句。
一旁的小桃動眨眨眼睛,心想這位康家表小姐定是叫姨太太嚇壞了,若她見過林姨娘當年的風光,就知道也有把妾室這份職業做的成功光榮,有滋有味的。
聽了這話,明蘭反而冷了臉色,肅穆著站起來,盯著康兆兒道:「你當真?」
康兆兒此時亢奮異常,精神恍惚的喃喃著:「是……」
明蘭緩緩推開她,扶著肚子在屋裡慢慢走了兩步,最後停在康兆兒身邊,輕輕把手掌貼在她冷汗涔涔的額頭上,只聽明蘭淡淡道:「也罷,我就多這一回事罷。我會給你添筆嫁妝,以後,自己好好過日子,若你姨娘有福,將來終能母女團聚也未可知。」
說完這句,便叫綠枝領著兩個丫鬟把猶自木愣愣的兆兒扶了出去。
人一出去,崔媽媽就忍不住道:「夫人,你……」
明蘭輕輕揮手,制止她說話,苦笑著:「和她們斗,我是不怕的,也有法子。若是不理康兆兒死活,那簡單的很;可……到底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只叫她自己選。」
崔媽媽似有些明白了,低聲道:「原來,適才夫人是在試探她。」
「她若指望著一朝入侯門,從此富貴安耽,那便對不住了。我就把她往二堂哥那兒一丟,說句『古有娥皇女英之美談,既姨母有此打算,索性給堂哥做了二房,以後姐妹共侍一夫,豈非佳話一樁』,然後該幹嘛就幹嘛,她再想尋死覓活,一切隨意。」
明蘭緩緩坐下,動作遲鈍的挪動身子,臉上有一份深深的疲倦,「若是這般倒省心了,可她偏生是個好的,我不忍心她回康家,繼續受康姨母糟踐。」
崔媽媽心底善良,也忍不住嘆氣道:「唉,也是個可憐的孩子,都是康家的不好。」
「祖母常說,點滴之恩可活命,舉手之德能再造。就當是為了孩兒積德罷。」
明蘭慢慢撫著隆起的肚皮,臉上滿是慈愛;康兆兒的嫁妝就從自己的私房錢里出吧,自己勤儉持家,小心操持,省下來的第一筆銀子,希望能用在有意義的地方,幫助一個自愛自尊的女孩開始一番新的人生。
怔怔出神片刻,明蘭回過神來,肅色對崔媽媽和丹橘道:「吩咐下去,兆兒的事誰也不許議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