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竹隆隆,梅枝堆雪,京城上下俱一片喜氣洋洋,崇德三年寧遠侯府的年夜飯,氣氛格外特別。對著滿桌精緻的年菜,太夫人略帶傷懷道:「唉,咱們這一房到底人丁單薄了些;想你們四叔五叔家,孫子孫女都能擠上兩三桌了。」
顧廷燦轉回側頭看窗外的頭,秀麗頎長的頸項宛如湖面上的白天鵝,她面容冷淡:「可不是,往年多熱鬧,不似如今,冷冷清清的,哪裡像過年。」
邵氏神色黯然,垂首不語,目光轉向一旁的嫻姐兒;朱氏撫著碩大的肚皮,微微皺眉;明蘭裝作沒聽懂,一派無知無覺的羞澀狀,時不時拿帕子掩口。
同樣無知無覺的還有顧廷煒,他笑道:「我早說把慶喜班請來熱鬧下,偏娘不許。」
朱氏不安的忙去望邵氏,太夫人橫了兒子一眼,斥責道:「胡鬧什麼,你大哥過去這還沒滿九個月呢。」顧廷煒面有慚色的笑了笑。
顧廷燁面色如常,緩緩放下筷子:「您說的是,確是冷清了些,爹爹若早些生兒育女就好了。」
太夫人臉上的神情僵住了。
農業社會信奉人丁繁茂方是福,越是過年過節的時候,越要滿桌滿地,兒孫滿堂才算興旺,顧家老一輩的三兄弟都早早成了親,四房五房的幾個大孫子孫女如今都可議親了。在這一點上,長房就比較落魄,目前成年男丁只有顧廷燁顧廷煒兩兄弟,未成年男丁也只賢哥兒一個,正由乳母服侍著和兩個姐姐們在一旁的小圓桌上吃飯。
這情形源自顧老侯爺的嚴重失職,由於深深眷戀著一塊貧瘠的鹽鹼地,無論怎麼施肥澆水都不見效,有近十年的光景顆粒無收,顧廷煜出生時,顧廷煊和顧廷煬都能打醬油了。兩年後,顧廷燁出世,再過了五六年,才又有了顧廷煒。這邊顧廷煒才斷了奶,那邊顧廷煊已經開始張羅著說親了。
長房這一代會輸在起跑線上,追其根源,都是那塊地不好,屬於占著啥啥不啥啥的行為,而很不巧的,該不毛之地就是目前端坐在上方的太夫人的親姐。
由於實在人少,若分開坐更顯凄涼,是以原本應該分男桌女桌的顧氏長房,在太夫人的提議下,便不避諱地坐在一起吃了年夜飯。本來三個兒媳婦應該桌旁服侍,給婆母布幾筷子的菜意思意思,不過朱氏和明蘭懷著身孕,邵氏又寡居可憐,索性罷了。
顧廷燁說完這句後,太夫人臉色不大好看,大家默默低頭吃菜,一眾桌旁伺候的丫鬟婆子都噤了聲響,年夜飯居然吃出牢飯的氣氛來。倒也頗有風味,明蘭興緻盎然的想。
其實這些日子來,太夫人的臉色一直不好看。
那日太夫人交還顧氏家產,明蘭本不想去湊熱鬧,因顧廷燁堅持,才靜坐在屏風後頭旁聽。當著眾人的面,太夫人叫向媽媽把魚鱗冊和其他文書賬簿一樣一樣擺出來,她容色哀戚,萬般委屈,可一句不悅的話都沒有,還一臉強顏歡笑的細語招呼諸位族親。想起她這些年來憐老恤幼,常有善舉,於族中多有厚待,幾位年長的堂房叔伯也有些過意不去。
明蘭扯著帕子糾結,其實真正的演技派不需要嚎啕大哭急張鼻孔,就能達到欲說還泣的效果,她萬分同情在前頭的顧廷燁,儼然一副邪惡狠毒的反派嘴臉。
境況已如此,誰知那位大反派還不知覺,且一不做二不休,居然叫一道跟來的兩位文書進來,當面一五一十的,毫不避諱的點算起家產來,那幾位耆老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明蘭在後頭也覺得好生尷尬,在這種尷尬糾結的氣氛下,顧廷燁居然還很悠哉的添了一盅茶。
「今日當著自家人的面,把事情都說開了,以後反倒能和和睦睦過日子了。」
太夫人面色蒼白,一副搖搖欲墜的模樣;好在那兩位師爺手腳很快,沒等她墜倒,就查驗清楚了,一查二盤三問,顧廷燁手一揮,當場著那兩個師爺發問。
「這三間鋪面原不是在永明街(京城繁華商業區)的么,怎麼如今卻轉到了橡子衚衕(某冷僻地段)?」
「這三百畝本是水田,旁有泉眼山林,怎地如今成沙田了?」
「安城金樓的份子和那南郊的莊子為何要出讓?」
……
太夫人一時放不下臉來,本想發怒,偏那兩個文書恭敬客氣,顧廷燁又在一旁淡淡的,她知道若不說出個什麼來,必然叫人做文章,當下也顧不得裝柔弱委屈了。解釋如下:那陣子要走關係說情,花用了好些銀子,是以家產多有變賣,怕顧廷煜身子弱沒敢告訴。
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的族親目光轉移,彼此面色詭異。
眾人或多或少都知道,自白氏嫁來後,侯府的經濟狀況一直很好,加上顧老侯爺一朝被蛇咬,吃過苦頭之後,一直細心經營家業。
如今太夫人輕飄飄的一句話,就把侯府多年的積蓄給抹了個七八,還把些許祖產賠上,而事實上,也沒見太夫人替侯府走關係走出什麼成果來。最後還是靠顧廷燁,寧遠侯府才免了奪爵禍事,要說為避免被一鍋端而轉移家產,聽著還更可信些。
不過,轉移到哪裡去了呢……不論此事是真是假,還有比這更好的借口么,眾人的目光若有若無的落在太夫人周身三尺。
顧廷燁笑了下,也未再追問下去,只徑直對眾位族親道,願撥出一百畝良田作為祭田,為族產以供祀祖宗之用,至此屋中氣氛再度一變。所謂族產,自是族人共用,現下所有祭田加起來,一年約可出息三四百兩的錢米,祭田的產出,除供奉家廟祖塋之外,族中的老幼貧寡均可得些貼補,正是見者有份。
族人們目光流移,面色不定,說起來,繼子和繼母不對付也不是稀奇事,而目前看來,這位繼母也未必乾淨的好像宣紙。
回屋後,顧廷燁囑咐明蘭:「於此人,萬不可大意。」聯絡上下劇情,再翻成火星語,大意就是:這個老女人是到了黃河也不會死心的,輕易不認輸,就算認輸也是裝的。
當夜太夫人就哼哼唧唧的躺倒在床上,想將家務盡數交託於明蘭,誰知明蘭哼地比她更厲害,顫著調子央求『望您瞧在媳婦身子不便的份上,好歹過了正月罷』。太夫人心知明蘭有貓膩,卻又發作不得,只能暗中咬牙。
明蘭漫聲感激——於賬目上該做的手腳,人家定然早就做好了,也不急在這一時查賬。孕期的頭三個月最是要緊,不可傷神疲累,萬事皆靠邊。
如此這般,年夜席上的明蘭自養得格外白胖紅嫩,別說寡居的邵氏和即將臨盆的朱氏沒法比,便是喜事將近的廷燦都沒她氣色滋潤,容色嬌艷,她想裝得虛弱些也不能夠。
顧廷燁看看一旁的兄弟,道:「我已與兵部主簿說好了,待出了正月,你便可上任了。」廷煒大喜,他早不耐煩成日悶在家中:「多謝二哥!」顧廷燁道:「好好當差,五成兵馬司不比營衛處清閑,煩事不少,你要上心些。」廷煒笑道:「二哥放心。」顧廷燁微微頷首。
夜裡回屋後,丹橘捧著口蓋著明黃錦緞的漆紅檀木小匣子過來,放在屋中的圓桌上,便齊聲告退。明蘭笑著朝顧廷燁道:「這是今兒宮裡的賞賜,旁的我都收好了,這幾件甚為精緻貴重,侯爺瞧瞧,該如何處置。」
顧廷燁躺在明蘭的湘妃塌上,雙目微闔:「你做主好了。」過年了,朝廷事也多,把他忙的夠嗆,這幾日連飯都沒正經坐下吃幾頓;再過會兒,他還要去守歲,如今先歇會兒。
明蘭暗表同情,有付出,自也有回報。這陣子她更深的了解到什麼叫特權階級。
逢年過節宮裡時時有賞賜,不逢年過節宮裡也有賞賜,以示恩寵,五光十色的錦緞,湖緞,倭緞,蜀錦,名目繁多的鮫珠綃,珍寶綾,軟煙羅,蟬翼紗……還有成套成箱的金珠寶石等。這也就罷了,若去外頭定做衣裳,連插隊都不用,鋪子里的師傅直接上門服務。
過年是大日子,賞賜自然更厚,明蘭一件件將匣中的物件取出來:一隻潔白明凈的白玉碗,兩雙翠玉透雕包鑲赤金的筷子,一柄黃翡白雲鑲金的玉如意,還有一件鮮紅的物事。明蘭拿在手裡一看,竟一枚紅玉同心鎖,一把鎖扣,一把鎖頭,扣在一起是個如意絛子狀,分開又各自成形。不但打磨精緻,且玉色極好。自嫁來後,明蘭也算見過不少好東西了,但這般上乘的紅玉實屬罕見,紅的鮮艷耀眼,潤如溫泉,托在嫩白的手心,好似一滴心頭血。
顧廷燁不知何時睜開眼睛,也瞧見了這枚同心鎖,清冷了一整晚的眸子似也被這紅玉鎖渲染上一層溫暖的火光,他一手拉著明蘭在身邊坐下,一手接過這枚紅玉,在指尖輕輕摩挲。過了片刻,他低聲道:「你可會編絡子。」明蘭點點頭。當然會,那是必修課。
「你把它編結好,咱們一人帶一半。」他愈發低聲。
明蘭心中溫軟,慢慢靠在他胸膛上,悄聲道:「我定時時刻刻帶著。」
「嗯。你編的牢些。」
正月初一,顧廷燁和太夫人一大清早就去宮裡謝恩叩歲了。明蘭因有身孕,早早托小沈氏遞了風聲,皇后便免了她入宮,還賜了些嬰孩緞和滋補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