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漸寒,屋內暖如晚春,此時晨曦未明,屋內昏暗如縷,案几上一盞白玉骨瓷麒麟雙頭香爐早已熄了香線,只悠悠籠著一抹似有似無的幽香。
半宿酣戰後,明蘭明明發困的厲害,卻早早睜開了眼睛,便蜷著身子好像竹節蝦一樣,從男人的懷裡一節一節鑽出來,抱著被子團坐在床上,獃獃望著男人。赤裸的淡褐色臂膀,肌膚光潔健碩,頎長的頸項微微彎曲著,滿頭粗濃的黑髮鋪滿床頭,張揚著旺盛的生命力,高聳的鼻樑在柔軟的被褥中深深陷下,發出微重的鼻息聲。
看他睡的這麼香,明蘭有些小小的嫉妒。
這傢伙好似一頭生存能力極強的野性公獸,有時他極警醒,一點輕微細響就會自己醒來,連鬧鐘都不用;可若確定了能放心酣睡,他就能倒頭就睡,三秒鐘不省人事。
有幾次,因他白日在軍營馳馬,回府時累極,前一刻還在和明蘭說話,明蘭一個回頭,就發現他已入了黑甜鄉,擰他鼻樑也不醒。
明蘭看著他英挺的側面弧形,下頜執拗而果毅,想著發獃。婚後沒多久,她就發覺顧某人嚴重缺乏對上位者的信仰。
走鏢時覺著人家名揚了三十年的總鏢頭靠不住;護商隊過荒山僻嶺時,覺著人家趟子頭沒能耐;待到混漕幫時,入幫三日就(暗暗的)瞧不上分舵主,剛有了自己的勢力就(默默的)看幫主不順眼。
成親後,待一切漸漸安定,顧廷燁把原先留在江淮和川蜀的幾筆產業慢慢收回,明蘭手上拿著田契鋪子和銀票,才知道他在江湖上已混的風生水起,積攢下不少家底。
雖說他對自己白手起家能混出的這般名堂頗有幾分得意,但這些到底屬於『上不得檯面』的下九流行當,不比商賈之流高明多少;便是對著公孫白石,他也從不多說。
如今總算有個忠實聽眾,新娶的老婆既知書達理,又沒沾上讀書人的迂腐酸氣,為人開朗豁達,聽他說起過往的經歷時,常是滿臉興味。
在明蘭看來,『老天是公平的』這句話在顧廷燁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
雖然命運叫他幼年失母,老爹正方向不給力,繼母和叔伯兄弟在反方向又太給力,一路成長坎坷不斷,但卻也賦予了他極優越的天賦;他不但獲得了父系勇武善戰的優良基因,還神奇的遺傳到了外祖父的精明強幹。
據說當年白家老太公就是從底層起奮鬥,黑的白的都撈過,眼光獨到,能算敢想,空手掙下豐厚的家產(一百萬兩呀一百萬兩,明蘭一直耿耿於懷)。
顧廷燁也看的出來,妻子是真的感興趣,而非為了給男人面子而裝出來的,聽他講時,她還時不時擊節讚歎,一臉恨不能身在其時的模樣,他傾訴的更加暢懷了。
夫妻倆越說越投機,志同道合,心領神會,這樣的婚姻是讓人愉快的,也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人在身畔,如沐春風。所以說,為著娶個好老婆而小小使一把陰招,實在必要。
顧廷燁覺著自己當初委實英明的很。
「位子和本事並不能一概而論;這世上且還有走運和湊巧一說。」顧廷燁皺眉道。
明蘭小心翼翼的試探:「要說今上也是福澤深厚之人,是以……」新帝能坐上江山,並非運籌帷幄的成果,有七八成是老天爺幫的忙,上頭幾個位兄長都掛了,才輪到了他。
「非也。陛下之能,如潛龍入海,不見赫赫,然功成卓著。」顧廷燁搖頭反駁,「若非陛下自皇子時便謙恭仁厚,先帝也不會以江山委之。」
明蘭點點頭,排行老五的荊王就是太奢靡高調了,屢次惹的先帝不喜,所以才被排行第八的今上截了糊。(荊王很冤:我怎麼知道上頭兩個兄長這麼不著調,雙雙把自己玩死了,既然皇位無望,自得趁著老爹還活著,多撈些好處了。)
「……且陛下禮賢下士,頗有古君子孟嘗之風,不計潛邸時如何落寞,財帛也不甚寬裕,卻總願傾心結交山野高士。」顧廷燁緩緩回憶著。
明蘭繼續點頭。事實證明,潛邸里養的那幫幕僚還是很管用的,八王爺剛進京冊封儲君前後的那幾招玩的極妙。
「自然,能爬上那個位置的,必有過人之處。但若因此只知盲從,便是愚蠢。」顧廷燁面容冷峻,嘴角噙著一絲譏諷,「且不論以前有能耐的,現在未必如此……」
明蘭加倍點頭。例如甘老將軍,曾經也是屍山血海里拼殺出來的悍將,如今老了卻愈發顢頇。
「再說了,一個差事能做好,未必旁的也成。」
明蘭愈發點頭如搗蒜。
可憐的老耿同志,當年在潛邸時也是智勇雙全,蜀南聞名的一條好漢,誰知水漲船高之後,反倒時時倒霉。原本皇帝屬意他去宣大當總兵,鎮守邊關,卻至今下不了決心——連在天子腳下的絆子都應付不了,若是到了北境當了土皇帝,還不知如何呢。
套句彭德懷的話(純屬聽說):他胡宗南(集團軍長),也就是個當團長的料。有些人不是不行,而是能力有局限性,只適合某些崗位。
「一將功成萬骨枯,最終能出頭必然是極少數。」顧廷燁最後重重嘆息。
明蘭雲山霧罩。聽這傢伙口氣,儼然一個懷疑論者,著和她從外頭聽來的全然不同。
都說顧二郎豪氣干雲,屍堆里敢撈人,千軍萬馬甘冒刀矢,待同袍如兄弟,待兵士如子侄,忠勇仁厚,義薄雲天,據說還有『武魯肅』之稱(他裝呢吧)。
聽的昏頭昏腦,一覺睡醒後,明蘭總結:領導的話要聽,但不能全聽。人是變化的動物,永遠不要用老眼光看人,八王爺很靠得住,未必當皇帝了還靠得住,要謹慎判斷,不要盲從。
因如此,同樣為未娶的軍伍張羅婚嫁,顧廷燁就雷聲大雨點小,裝的很起勁,一臉憂心持重,其實……明蘭又是出懸賞,又是全家脫奴籍的吆喝了半天,也只成了七八對新人。
不過數量雖少,質量卻高。
經過廖勇家的精心挑選,專撿那相貌端正,品行溫良又有出息的年輕人,兩邊商量合適,男女雙方也隔著帘子瞥上過幾眼,小手絹咬過,小臉也紅過。明蘭再陪上一份嫁妝,以自覺自愿為基礎,最後婚嫁,皆大歡喜。
明蘭嫁過去的都是體健貌端的粗使丫鬟,作風正派,能幹活,好生養,就算到了北疆想來也能生存,一些眼光毒的軍戶女眷也暗暗點頭,比之其他幾家強行攤派的婚事強多了。
軍眷營里,一邊是不情不願,摔摔打打,整日啼哭,一邊是蜜裡調油,你儂我儂,關上房門就不想開了;那小日子紅火的叫剩下的光棍們眼珠快滴血了。
結果,求顧廷燁做媒的愈發多了,到最後,連幾個甲長和管隊都扭扭捏捏的托謝昂來說項,求給尋門好親事。但某人依舊巍然不動,面上瞧不出喜怒。
身為入黨積極分子的姚依依,忍不住指責了他這種行為。
顧廷燁卻笑笑,道:「要開拔的大軍足有三萬上,把已有家室的,能自行婚娶的,還有那兒當地的女子都算上,大約還有五六千的空缺。便是把你身邊的桃子李子荔枝一股腦兒都算上,又有幾個?滿京城又能有幾戶人家這般?」這個法子根本不能解決問題。
「那怎辦?」明蘭也犯了難。
其實顧廷燁一開始把主意打到了淮中淮南,那兒不是剛戰亂過嗎?想來有許多流離無庇的婦孺,拉去北疆正好,利國利民。誰知姚閣老(那時還沒入閣)在當地施政大半年,以最快的速度穩定了局勢。放糧,分地,免租,減稅,流民紛紛歸鄉,重新建設家園。
古代鄉土觀念極重,但凡有口吃的,誰願意背井離鄉。
接下來,最大的目標就是京城了。偌大的皇宮,只要能裁減兩千左右宮女出來,就差不多了;剩下的光棍打著就打著吧。
但這種勸皇帝裁減宮人的事,顧廷燁一個外臣,又是武將(勸諫行仁政通常是文官的活兒,撈過界不好),怎好開口?
理想的法子,就是讓沈國舅示意皇后去說,能放些逾齡的低等宮女,還能博個美名。
誰知沈從興一直不開竅。算了,不過五六千光棍而已,真說起來也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比這嚴重的國政軍務堆滿了顧廷燁的案頭,他也懶得去管了。
幾日前,明蘭幾分憂心的把頤寧宮裡的事跟顧廷燁說了,想著是否會招聖德太后嫉恨,誰知顧廷燁卻搖頭笑道:「太后不順眼的多了去了,從臨門轉風向的申老狐狸到張沈鄭三家,還輪不上區區你我。且這會兒,太后怕是忙的很……」
大約因醒的太早,明蘭吃早飯時一直昏昏沉沉,顧廷燁瞧她似小雞啄米般點著腦袋,便是給自己布菜時也是迷糊著一雙眼睛,紅撲撲的小臉,睡眼惺忪的十分可愛。他微微挑眉,忽起頑心,從桌邊的一碟醬菜中夾出幾條薑絲和尖椒絲,放進她碗里。
明蘭搭拉著腦袋,一扒拉筷子,就著粥下了嘴,嘶——好沖!她僵著那裡,歪著脖子,吞也不是,咽也不是,手指緊攥筷子,眼眶都冒淚花了。
「快吐了,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