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淡極始知花更艷,一片春心向海棠 第133回 常嬤嬤其人其事(上)

是夜,明蘭睡的極不踏實,半夢半醒,老覺著有一股視線看著自己,迷糊間睜了一下眼,卻見顧廷燁微側著身子,半俯在自己身邊凝視著;明蘭困極了,含糊了一句『怎麼還不睡』,顧廷燁過了半響,才輕道:「你好好睡吧,這些日子累壞了。」

語氣中滿是深切的憐惜和疼溺,還有隱隱的歉意。

女孩纖長的睫毛忽的一顫。

她的確很累。

管理偌大一個府邸很累,應酬送禮待人接物很累,整日提防別人算計更加累,一句話要在肚裡過三遍才敢說,一件事要來回思量七八遍才敢做;怕人挑剔,怕人指責,更怕被人抓住痛腳而給他惹來麻煩,再這麼下去,她就可以直接飛躍瘋人院了。

很久很久以前,她曾在佛祖面前發下誓言,她會努力的好好的活下去。

每日,無論多忙,她都要抽出時間來休憩,賞花,讀書,下棋,畫畫,做自己偷著樂的『背背山系列』針線,面對清空如洗的湖光山色一遍一遍默誦佛經,那些嫵媚旖旎的詩詞,那些海闊天空的山河志,愉快的像吹過山脊的清風,由著奇異的撫慰力量。

微笑著,祈求著,望佛祖垂憐,只願平安喜樂,心如明鏡。

人皆道她是有福的——但至少,這個男人知道她的疲心和艱難。

明蘭歪歪的把自己靠過去,像小土狗似的一扭一扭鑽進他的懷裡,清冷的初夏深夜,似乎只有身邊這個男人的懷抱才是溫暖的。

用過早飯後,蔻香苑的三個照例來請安。

秋娘眼睛腫的像大核桃,顯見的是哭了一整夜,神情萎靡不振,紅綃倒是依舊笑吟吟的說話,好似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至於蓉姐兒,日日好吃好喝養著,到底有些白凈的樣子了,不過嘴裡還是只蹦單詞或phrase。

明蘭親切的和她們進行了交談,每人各三句主動語氣,剩下的讓她們各自發揮,通常由紅綃女士擔綱主角,不過今天,明蘭多說了幾句。

「今兒下午常嬤嬤要來,到時叫花媽媽把蓉姐兒領過來。」

秋娘嘴唇動了動,沒有說話,蓉姐兒也抬了抬低垂的腦袋。紅綃一臉驚喜:「常嬤嬤要來,以前常聽老爺說起這位嬤嬤;如今都住在京城,就能常來常往了。」語氣十分期待。

明蘭看了她一眼,抬起茶盞,淡淡道:「老爺吩咐過,說常嬤嬤曾照看過蓉姐兒,是以叫蓉姐兒出來見見嬤嬤。」

秋娘臉色愈發難看,蓉姐兒低著小腦袋思索的樣子,似乎想起了什麼,紅綃眼神微一滯,立刻又滿面笑容的岔開話題,明蘭讓她自由發揮了五分鐘,便端茶送客了。

人走後,明蘭抬頭望著雕繪裹錦的房梁,獃獃出神;要說這常嬤嬤,也是個奇人。

她是夭折了初生女兒後便去白家做奶娘的,很盡心妥帖,白老太公提出收下常家夫妻倆,誰知常嬤嬤寧可少落些好處,也婉拒不從。隨著白老太公越來越發跡,常嬤嬤因忠心用事,很受重視,家境漸漸好了,待到白夫人出嫁時,多少奴僕都搶著要跟去侯府『享福』,但她卻沒有跟去,而是回老家經營自己的小家庭。

顧廷燁青雲直上之後,常嬤嬤依舊沒急著依附過來,而是很堅定繼續做個自由的平頭百姓,即便是澄園初立之時,她也是應顧廷燁要求,來府里幫著整頓過一陣子,到公孫先生從南邊趕來後,她就又回自己家了。

甚至這次上門,她也講明了是午後才來。

這事很玩味,古代去別人家裡做客大多在上午,明蘭暗自揣度常嬤嬤的考量:一來是下午上門,碰上顧廷燁的可能性更高些;二來嘛,若上午來,主家必然會留客吃飯。

常嬤嬤再有體面輩分,到底是做過白家奶母的,總落了半個僕人的身份,因此她拒絕上桌和主家一道吃飯,但若真要她明明白白說出來這層『仆不與主共桌』的意思來,她似又不願自輕自賤,是以,索性下午來。

這位老人很守等級規矩,卻也很驕傲。

大約未時二刻左右,明蘭午睡醒來洗過臉,正在梳妝時,外頭有人來報:常嬤嬤一家四口來了。明蘭立刻讓小翠袖去蔻香苑教蓉姐兒,自己穿戴妥當後,便到小花廳去等著;過不多久,廖勇家的就領人進廳了。

只見當頭是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身著一件鑲兩指寬黑絨邊的暗青無紋錦緞褙子,團團一張滿是皺紋的面孔,不言不笑的;後頭跟著一個四旬不到的婦人,一身鐵鏽紅的薄緞暗團紋的長襖子,再後頭是一對小兒女,穿杏黃綉遍地纏枝花小襖的女孩大約十五六歲大,一旁的男孩看著才十歲出頭,淺色素凈的小小儒生長袍。

這身打扮明蘭很眼熟,家中的長棟小弟也慣常這麼一身,然則料子刺繡則上乘的多了。

明蘭緩緩起身,笑著上前給常嬤嬤福了福:「嬤嬤來了,我可盼著好久了,老爺不知多少次提起嬤嬤呢。」

常嬤嬤微微側身,避開了明蘭的見禮,同時彎了膝蓋,給明蘭行了個正經的福禮,端肅道:「老婆子見過夫人。」

一邊說,她一邊也在打量明蘭,只見眼前的少年夫人正當韶齡,一身淺紫雲紋折枝蓮花樣的紗襖,頭上髮髻挽了倭墮髻,簡單簪了只羊脂白玉蓮花頭的如意簪,如晨間初凝的露珠,清艷明媚,不可方物,言笑間,態度和氣溫雅,眼神善意清亮,氣質高潔。

甫一見面,常嬤嬤便不由得暗暗點頭。

她微轉身,指著身後的人道:「這是我兒媳,娘家姓胡。」那中年婦人低著頭,上前給明蘭屈膝行禮,明蘭微笑著還了半禮:「常嫂子好。」

「夫人安好。」常胡氏微抬起頭,她生的還算有幾分姿色,只是皮色微黑,且老垂著嘴角,顯得一臉苦相,她張嘴就討好,滿臉堆笑道,「早惦記著要來見夫人了,都說夫人是仙女托的生,我原來還不信,今日一見,哎喲,王母娘娘怎麼捨得夫人到凡間來喲!」

明蘭剛一看見常胡氏這身打扮,就忍不住歪了歪嘴角,皮膚黑的人還敢穿暗紅色,果然夠膽氣,聞聽此言後,忍不住撲哧出來:「常嫂子好生風趣!快請坐。」

常胡氏卻不急著坐,看了自家婆婆一眼,見常嬤嬤指著後頭兩個孩子:「這是我家孫女常燕,這是孫子常年;燕子,年哥兒,還不見禮。」

姐弟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上來躬身行禮,明蘭這次可以安然受禮了,待姐弟來抬起頭來時,明蘭不由得一怔。

姐弟倆生的頗像,都是皮色微黑,眉目清秀,但氣質卻相差迥異。常燕不過是普通的小家碧玉,大約這幾年住在京郊鄉下的緣故,還帶了幾分鄉野村氣,但常年卻是一派書卷磊落,說話口齒清楚,舉止落落大方,絲毫沒有平家子弟初見富貴的拘束。

眾人坐下說話,連常家小姐弟也叫端了杌子坐。

常胡氏母子三人似是頭一回來,待坐定後,便忍不住四下打量廳中擺設,尤其是常胡氏,只見廳中擺設靜雅,貴極反見清雋。

尺來高的一隻羊脂白玉瓶子,通體潔凈無瑕,只簡單的放在百寶格架中,兩溜雕花紫檀木椅子,木色暗沉,光澤明亮,她不住用手摩挲座下椅子,不斷贊道:「夫人這兒真是好地方,我竟覺著到了仙府裡頭;哎呀呀,瞧著盆景……呃,莫不是玉石料做的吧,還有這涼氈席子,這是什麼竹子編的呀……」

婦人的言行有一股子市井氣息,不大上得了檯面,一旁的常嬤嬤微微皺了皺眉,看了兒媳一眼,忍下沒開口,再看明蘭,她也沒露出不屑不耐的神色,但也沒特意討好自己,只淺笑著打趣,彷彿常胡氏的話的確很有趣。

「我也不怎麼清楚。」明蘭努力回憶,「似是川中的竹子,參天的大毛竹削成片,只挑裡頭紋理最細最韌的幾片,然後抽成長長的竹籤粗細,用粗細圓白石一遍遍打磨,怕要磨過上千次,磨成竹絲那麼細,然後再編出來的。」這樣編出來的氈子席子,才會柔軟潔白如棉緞。

常胡氏倒吸一口涼氣,眼露艷羨之色,呼道:「我的黃天祖宗,這要多少功夫呀!該多少金貴呀,怪道這麼摸著這麼滑溜兩塊,哎呀,咱們平頭百姓家就這福氣用上了……」

這明蘭倒沒法謙虛,古代不是商品社會,有時候有錢也買不到東西,因為皇權社會中,真正最好的上品都是御貢的,是由宮廷專門的作坊工匠製作的。

自打漸入夏來,宮裡不斷賞賜的避暑物品,好些東西明蘭以前見都沒見過,像這竹絲涼氈席子,要不是怕竹製品放久了要發霉,明蘭都想把東西藏進庫房裡去。

常嬤嬤眉頭都打結了,回頭橫了兒媳一眼,成功的制止了常胡氏的喋喋不休,明蘭倒沒什麼,隨了幾句後,便轉而和常嬤嬤說話:「……聽說嬤嬤如今住在貓耳衚衕,不知宅子可住得?進出路途方便不?」

常嬤嬤滿臉的皺紋柔了下來:「多虧了燁哥兒,宅子很好,前後有兩院兩進,別說是我們孤兒寡母四個,就是將來年哥兒討了媳婦生兒育女了,也夠住了。兩邊的鄰居也是規矩的好人家,衚衕前後都通著大路,不計馬車還是轎子,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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