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十一月,寒風似刀,呵出一口氣都是白的,明蘭又開始犯懶,貼著暖和的炕頭不願挪動,誰知翠屏卻來叫她去壽安堂,明蘭痛苦的嗚嗚兩聲,丹橘哄她下炕穿上厚實的大毛皮褂子,明蘭才止住了哆嗦。到了壽安堂,只見老太太端坐在炕上,膝蓋中蓋著厚厚的蟒線金錢厚毛毯,手上拿著一張紙,神色有些怔忡。
明蘭立刻收拾起懶散的情緒,走上前去,從一旁的翠梅手裡接過一盞溫熱的參茶,慢慢放在炕几上,輕聲道:「祖母,怎麼了?」
老太太這才醒過神來,眼中似有惑然,將手中的那張紙遞過去:「一大清早,賀家送來了這個,你自己瞧吧。」
明蘭盡量把自己挨在熱炕邊上,展開信紙,細細讀了起來——
信是賀老夫人寫的,似乎很匆忙,先是說曹家在京城呆不下去了,很快就要離京回原籍,再是曹錦繡尋了死,被救活後,吐露了真話,原來她在涼州為妾的時候,被那家的正房太太灌了紅花湯,已然不能生育了,因怕家人傷心,她誰都沒說。
現下賀老夫人要趕過去查個究竟,下午便過來說明。
明蘭慢慢撂下信紙,心裡飛快的思索起來,盛老太太慢慢的靠倒在炕頭的迎枕上,手中捧著一個青瓷壽桃雙鳳暖爐:「明丫兒,你瞧著……這事怎麼說?」
明蘭坐到老太太身旁,斟酌著字句:「旁的都不要緊,只裡頭兩條,一是曹家要離京了,二是曹家表妹怕是不能生了。」
老太太閉著眼睛,緩緩的點頭:「正是,如此一來,事便又有變化了。」
曹錦繡不能生育,這就意味著她很難尋到適當的人家可嫁,只有拖兒帶女的鰥夫還差不多,如果是家世殷實的大家子,無子回娘家守寡的女兒也是有再嫁的,可曹家如今光景,哪有品性家好的鰥夫可嫁,這樣一來,只有賀家能照顧她了。
可是,如果是一個不能生育的妾室,那於正房還能有什麼威脅呢?再加上曹家又得回原籍了,這樣一個妾基本等於擺設了。
祖孫倆想到這一點,都忍不住心頭一動。
老太太放下暖爐,輕輕捧過參茶,慢慢拿碗蓋撥動著參片:「這回……咱們不能輕易鬆口,不論賀家說什麼,咱們都先放放。」明蘭緩緩的點了點頭。
用過午飯,祖孫倆稍微歇息了會兒,未時二刻初,賀老夫人便匆匆趕來,似乎是趕的急了些,端著暖茶喝個不停,盛老太太心裡著急,臉上卻不動聲色,明蘭照舊躲到裡屋去了,隔著帘子細細聽著。
幾句寒暄過後,盛老太太才道:「你好好歇口氣再說,哪個在後頭趕著你了不成?!」
賀老夫人瞪眼道:「哪個?還不是我家那個小冤家!這回他為了你的心肝小丫頭,親娘,姨媽,親戚,統統得罪了!下足了狠手!」
「你別說一句藏一句的,趕緊呀。」剛說不催的,這會兒就催上了。
賀老夫人放下茶碗,順了順氣,正對著盛老太太,緩緩道:「我素來憐惜我那兒媳婦青春守寡,她又病弱,這些年來我極少對她嚴厲,便是這次曹家鬧的不成樣子,我也沒怎麼逼迫她,只想著慢慢打消念頭就是。誰知,這回倒是我那孝順的孫兒豁出去了!那次他從你家回去後,竟私下去書房尋了他祖父,我那老頭子只喜歡舞文弄墨,內宅的事從來懶得理,這次,弘哥兒將事情的來龍去脈全說了,還央求他祖父向有司衙門去本子,將曹家逐出京城!」
饒盛老太太見識不少了,也大吃一驚,楞了半天才定定神:「這怎麼……弘哥兒多少孝順的孩子呀!怎會瞞著他娘……」
賀老夫人說的口乾,又喝了一大口茶,才道:「不止如此!前些日子,有司衙門查核後發了通帖,勒令曹家下月就回原籍,否則罪加一等!曹家姨太太哭著求來了,可衙門的公文都發了,我家有什麼法子!兒媳婦茶飯不思了幾天,還是去求了老頭子,老頭子礙著我和弘文才忍到現在,如今見兒媳婦還不知悔改,指著她的鼻子就是一通大罵,直接道『你是我賀家人,不姓曹!曹家貪贓枉法,罪有應得,念著親戚的情分幫一把就是了,他們還蹬鼻子上臉了,鎮日鬧的賀家不得安寧,這種不知好歹的東西便早該逐出去!你若實在惦記曹家,就與你休書一封,去曹家過罷』,兒媳婦當時就昏厥過去了,醒來後再不敢說半句了!」
明蘭在裡屋低頭看自己的雙手,好吧,她應該擔心賀母的身體才對,可她還是覺得很痛快,每次看著賀母一副哭哭啼啼優柔寡斷的聖母面孔,她都一陣不爽。
盛老太太心裡其實也很舒服,可也不能大聲叫好,便輕聲勸了幾句,還表示了一下對賀母健康問題的關切。
賀老夫人放下茶碗,嘆著氣道:「幸虧兒媳婦不知情,要是她曉得曹家被趕出去就是弘哥兒的主意,不然怕是真要出個好歹;接著幾天,曹家一陣亂糟糟的收拾,還動不動來哭窮,我打量著能送走瘟神,就給了些銀子好讓他們置些田地;誰知,昨日又出了岔子!」
賀老夫人想起這件事來,就煩的頭皮發麻,可是她著實心疼自家孫子,索性一股腦兒都說了:「曹家要走了,便日日死求活求的要把表姑娘弄進來,弘哥兒不肯,我瞧著兒媳婦病的半死不活,就出了個主意,叫她們母子倆到城外莊子上休養幾日再回來!曹家尋不到人,也無可奈何。……昨日,曹家忽然來叫門,說她家姑娘尋死了,被從樑上救下來後吐了真情,說她已不能生育了,若弘哥兒不能憐憫她,她便只有死路一條了。我嚇了一跳,一邊給弘哥兒報信,一邊去了曹家親自給曹家姑娘把脈……」
「怎樣?」盛老太太聽的緊張,嗓子眼發緊。
賀老夫人搖了搖頭,神色中似有憐憫,口氣卻很肯定:「我細細查了,的確是生不了了,據說是她做妾那一年裡,那家太太三天兩頭給她灌紅花湯,藥性霸道狠毒不說,期間還落過一次胎,這麼著,生生把身子弄壞了!」
明蘭對賀老夫人的醫術和人品還是信任的,隨著一陣心情放鬆,又油然生出一股難言的酸澀感覺,有些難過,有些嘆息,到現在,明蘭才明白曹錦繡眼中那抹深刻的絕望。
盛老太太也是久久沉默,沒有言語,賀老夫人嘆了口氣,繼續道:「曹家姨太太這才知道自家閨女的底細,哭的暈死過去;後來弘哥兒趕到了,知道這件事後,在我身邊獃獃站著,想了許久許久,答應了讓曹家姑娘進門。」
盛老太太這次沒有生氣,如同受了潮的火藥,口氣綿軟無奈:「……這也是沒法子的,難為弘哥兒了。」賀老夫人卻一句打斷道:「事兒還沒完!」
盛老太太不解。
賀老夫人拿起已經冷卻的茶水想喝,立刻叫盛老太太奪了去,叫丫鬟換上溫茶,賀老夫人端起茶碗潤潤唇,道:「弘哥兒說,他願意照料表姑娘,有生之年必叫她吃喝不愁,但有個條件……,便是從此以後,幫忙救急行,卻不算正經親戚了,曹家姨媽氣極了,當時就扇了弘哥兒一巴掌!」
盛老太太眼色一亮,立刻直起腰桿來,舒展開眉頭:「弘哥兒可真敢說!」
賀弘文的意思,大約只是不想讓自己妻子頭上頂著難弄的姨母,到時候不論妻妾之間,還是掌握家計,都不好處理了;不過聽在賀老夫人耳里,卻有另一番含義。
賀老夫人沉聲道:「這話說的無情,我倒覺著好。一個不能生的妾室定是一顆心朝著娘家的,到時候曹家再來擺親戚的譜,日日打秋風要銀子,賀家還能有寧日?不計弘哥兒以後娶誰為妻,這事兒都得說明白了,不能一時憐憫弄個禍根到家裡來埋著。我立刻叫弘哥兒白紙黑字的把事情前後都寫下來,曹家什麼時候簽字押印,表姑娘什麼時候進賀府!」
長長的一番話說完了,屋裡屋外的祖孫倆齊齊沉吟起來,這張字據一立,便基本沒了後顧之憂,曹家這種麻煩,其實並不難解決。
賀老夫人見盛老太太明顯鬆動了態度,也不急著逼要答覆,又聊了一會兒後,便起身告辭,明蘭打起帘子,慢吞吞的從裡屋出來,挨到祖母的炕邊,祖孫倆一時相對無言,過了許久,老太太才嘆道:「弘哥兒……」說不下去了,然後對著明蘭道,「明丫兒,你怎麼說?」
「……孫女不知道,祖母說呢?」明蘭抱著老太太的胳膊。
老太太看著明蘭明艷的面龐,只覺得哪家的小子都配不上自家女孩,思量了再三,她才謹慎道:「這已是最好的情形了。」
明蘭的腦海里霎時間轉過許多畫面,華蘭隱忍憂愁的眼角,墨蘭強作歡笑的偽裝,海氏看著羊毫每次侍寢後喝下湯藥的如釋重負,王氏這麼多年來的折騰,以至於他們兄弟姐妹之間的明爭暗鬥……然後,她慢慢的點了點頭。
賀家的好處不在於多麼顯赫富貴,而是綜合起來條件十分平衡和諧,再顯赫富貴的人家,如果上有挑剔的婆婆,左右是難纏的妯娌,外加一個未必鐵杆相助的夫婿,那就是玉皇大帝的天宮也過不了好日子,而賀家……
這些年看下來,賀母脾氣溫和好說話,且病弱的基本沒有行動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