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弘文風塵僕僕,一身玄色棉布袍子多有破損,行過禮後,盛老太太叫人看座上茶,明蘭則一言不發的立在老太太身旁。
「哥兒這回可壯實多了。」老太太笑眯眯的瞧著賀弘文,「也曬的黑了。」
賀弘文抬眼間,見明蘭亭亭玉立,秀美更勝往昔,一雙澄凈的眸子清亮之極,他面上一紅,低頭回道:「這回與祖母家的叔叔伯伯們一道去,識得了好些稀罕的葯,也曉得了藥行葯市的好些規矩,弘文受益匪淺。」
老太太微微點頭,言道:「好男兒生當自立,你這樣很好。聽你家祖母說,你已在太醫院掛上名號了?」
賀弘文似有羞赧,恭敬道:「都是叔叔伯伯們提攜,其實……照弘文的意思,還是想在下頭歷練歷練,醫者不比尋常行當,越是見識多的才好。」
老太太聽的連連點頭,微笑愈發和煦了:「你是個肯吃苦實幹的好孩子,明理懂事,不枉你祖母悉心養育你一番。」正說著,老太太話鋒一轉,又道,「前陣子暑氣重,這會兒又涼的快了些,你母親的身子多有不適,我這兒備了些東西,回頭你帶與你娘吧。」
一邊說,一旁的房媽媽就叫丫鬟們抬著一口小箱子,裡面儘是些貴重的藥材,還有稀罕的綺羅紗和鮫紋緞,賀弘文見此,心裡一沉,這些年來他多有孝敬盛老太太,老太太都欣然笑納,不多客套些什麼,只在年禮時多加些份子罷了,可今日……賀弘文小心的抬眼去瞧老太太,只見她態度和睦如常,老太太隻字不提曹家的事,賀弘文也沒機會說什麼。
他從信中已然得知曹家回京的事兒,還知道曹家姨媽有意讓自己娶錦兒表妹,當初賀母的確有意結這門親的,可世易時移,如今賀弘文早認定明蘭會嫁給自己;這些年來,兩家來往間也不言不語的默認了,他秉性淳厚,行事規矩,自然不想變卦。誰知沒過幾天,家中又來了信,說錦兒表妹願與自己為妾,旁的卻又未說清,他著實糊塗了。
又說了幾句,老太太道了聲乏,賀弘文便起身告辭,老太太隨口道:「明蘭送送罷。」
賀弘文眼睛一亮,恭敬的道了辭,乖乖的低頭離去,明蘭在老太太跟前福了福,轉頭微笑著送賀弘文出去,兩人後頭隨著丹橘和小桃,然後順著壽安堂外頭的石子小徑一路往外走。
「……明妹妹近來可好?」賀弘文憋了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話。
明蘭微笑道:「一切都好,上回弘哥哥送來的清心糯丸老太太吃的極好,我也吃了兩粒,甜甜的,蠻好吃的。」
女孩的聲音嬌嬌嫩嫩的,賀弘文立刻鬆了一口氣,朗聲笑道:「我知你最怕吃苦藥的,在裡頭加了好些甘草脆梅子碎,妹妹若喜歡,明年我給你多送些來。」
明蘭捂嘴輕笑,頰上薄染菡萏色:「葯哪是頑吃的,若是嘴饞,索性吃零嘴好了。」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撓撓頭,淡褐色的面龐笑起來十分俊朗:「下回我想去雲貴瞧瞧,那兒山高林密,沒準能找著更稀罕的東西;就怕母親不答應。」
明蘭聽的好生羨慕,她也希望能到處走走呀,便道:「弘文哥哥想的很對,前朝名醫甄百方曾言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搜羅百氏,採訪四方,方當得醫者之道』。」
賀弘文眼睛發亮,心裡頭很是熨帖;明蘭接著道:「退一萬步說,要是給達官貴人瞧不好病,沒準要落埋怨;不若先在下頭練好了呢。」
賀弘文知道她的意思,忍不住笑了出來,氣氛一時輕鬆,走到快二門時,賀弘文忽然站住,嘴唇翕翕的,似乎想說什麼,欲言又止;明蘭知道他的意思,便朝後頭跟著的人擺了擺手,丹橘和小桃立刻退了些許開去。
賀弘文這才開口,神色為難了半天,才艱難道:「錦兒表妹小我一歲,十歲上便離京流放,我自幼喪父,母親膝下只我一人,便待她如同親妹子一般,除此之外絕無他想。」語音堅定,似乎在下保證。
明蘭卻並未言語,沉默了會兒,方道:「弘文哥哥還是回了家後再說罷,有些事……與是不是親妹子無甚關係。」
賀弘文一時無言,低頭離去了;明蘭在後頭看了他一會兒,低聲吩咐小桃去送送。
算算時辰,這會兒老太太定去了佛堂念經,明蘭直接回了自己的暮蒼齋,一頭撲進床上,抱著個藤草編成的涼枕,悶悶不樂的抬頭瞧著床頂樑上『喜鵲登枝』的花樣,燕草在外屋木炕床上做著針線,只聽見裡頭有『撲撲撲』的輕輕聲音,像是往被褥里不斷的砸拳頭。
明蘭把床上的薄棉被團成一團,狠狠的捶了幾拳,心裡才舒服了些,現在她的感覺就好像吃蘋果卻咬出半條蟲子來,胸口憋屈的要命,卻又什麼都不能怪。
一個曾經的千金小姐,窮困潦倒,受親戚接濟,清白不再,自家品性端正的表哥自然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個疼愛女兒的母親,自然要為女兒的幸福拼盡一切努力!一個姐妹情深的妹妹,自然想讓姐姐一家過的好些!
誰都沒有錯!誰都有理由!誰都很可憐!可是她又有什麼錯?憑什麼要她來承擔這個後果!又不是她的姐姐需要救助!又不是她在小梁山貪污礦銀導致坍塌人命!更加不是她威逼曹錦繡做妾的?!
明蘭嘔死了!胸口悶悶的,要是這會兒能去外頭大喊幾聲就好了,可是……明蘭再次把腦袋埋在錦被裡——不行,嗚嗚嗚,大家閨秀不能這麼干。
這天殺的破地方!
正生著悶氣,忽然外屋裡一陣腳步慌亂,燕草的聲音響起:「小桃,你慢點兒!慌慌張張的做什麼!欸……姑娘在裡頭……」
然後房門的帘子倏地被掀起,小桃滿頭大汗的闖了進來,拿帕子揩著紅撲撲的臉蛋,大口大口的喘著氣,不等定下來就伏到床邊,湊到明蘭的耳邊輕聲嘀咕了幾句,明蘭的臉色唰的變了,沉聲道:「你沒看錯?」
小桃用力點頭,胸膛還在劇烈起伏:「絕對沒錯!」
明蘭深深吸一口氣,胸口氣的一起一伏,若有個沙袋也被她一拳打穿了!
這時燕草和丹橘進來了,瞧著這主僕倆有些發愣。「姑娘怎麼了?」燕草怯生生的問道。
明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聞言道:「沒什麼要緊的;燕草你好好看著屋子,若大嫂子或五姐姐來尋我,便說我去在園子里逛逛。丹橘,你和小桃過來替我收拾。」
丹橘服侍明蘭多年,知道她素來心中極有主意,當下便不再言語,替明蘭整理衣裳妝容,小桃則惦著腳把明蘭的頭髮抿好梳整齊,扶正了髮髻上的釵簪珠花;明蘭又輕聲吩咐小桃幾句,小桃轉身從柜子里拿了一頂薄紗帷帽,並打點了幾件出門的物件,一統放進一個精緻的小包裹里。
丹橘不放心燕草,拖後幾步又吩咐了綠枝幾句好好看門,主僕三人這才出了門,走到半道上,明蘭對著小桃道:「走後園的小門,叫老黃頭給我套車,現在!快去!」
小桃應聲而去,一路小跑著過去了,丹橘大吃一驚:「姑娘,你你……」明蘭面沉如水,只深深的看了丹橘一眼,轉身就走,丹橘不敢多問,連忙跟上。
後園子原有一側小門,直通外館的一排屋子,不過今日正值秋闈第二日開考,院里的小廝丫鬟也都去考場外候著自家主子了,外館如今人煙稀少,明蘭拉著丹橘一路疾走,穿過兩扇垂花門,輕悄悄的從小門出去,一路來到門房處。
老黃頭已備好了一輛結實的青油呢帳的平頂馬車,他原是老太太的陪房,最是老實,旁邊是他兩個兒子,都是可靠的,他瞧見明蘭面色不虞,也不多問什麼,下了車轎腳凳,讓三個女孩進車馬去了。
「老叔爺,去衚衕口的桃林!」小桃伸著腦袋,朝老黃頭輕聲道,老黃頭應聲,然後揚鞭驅馬,兩個兒子在旁隨著,車輪轆轆而動。
「姑娘!急死了我了,咱們倒是去哪兒呀!」一上馬車,丹橘終於忍不住問了起來。
明蘭半闔著眼睛,不想說話,小桃就湊上來答道:「適才我送賀家少爺出門,聽賀少爺說起外頭的風光,我想多聽兩句便一路送到了門房;剛想走人,誰知瞧見了曹家的馬車等在咱們府門口!上回去賀家,咱們回府時我在賀家門口見過那馬車,灰撲撲的粗油布帳簾,褐扁木的車架,還有那個車夫,臉上好大一塊黑斑!然后里頭探出半個腦袋來,就是那曹姑娘!賀少爺好像吃驚不小,不知那曹姑娘說了些什麼,他就上了馬車!」
丹橘張大了嘴,吧嗒了幾下,獃獃看了看明蘭:「難不成……咱們要追去?這可不成呀!」
小桃腦門還不斷的出汗,扯了下丹橘的袖子,繼續道:「我當時就多了個心眼,叫門房的小順子跑著過去瞧瞧,誰知沒一會兒小順子就回來了,說他遠遠瞧見那馬車進了衚衕口的那片桃林;我立刻回來告訴了姑娘。」
盛府所在的地段很不錯,離不多遠處,便有一片小小桃林,雖不甚整齊,遊人又少,卻也頗有野趣,明蘭略估計下情況,想必那曹表妹是單身前來,表哥表妹要單獨敘舊情,地點很重要,要詩情畫意,要人跡罕至,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