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海棠不惜胭脂色,不待金屋薦華堂 第83回 表妹,你好

賀氏家族原籍蘇南白石潭,因賀弘文祖父賀老大人正任著太僕寺卿,這一支便於京城住下了,賀府是一座前後三進的宅子,明蘭之前來過幾次,知道府中住著賀家老夫婦倆,賀二老爺一家,還有賀弘文母子。

六月底的日頭已頗為火辣,明蘭坐在祖母的右側,一路上都搖著把大蒲葉扇子,一人打扇兩人涼快,晃了大半個時辰的馬車才到,賀府的僕婦早熟識了盛家祖孫倆的,一見面就笑容滿面的迎了上去,扶著攙著打著蓋傘把祖孫二人引進後園的花廳。

賀家離皇城較遠些,四處林蔭滿栽,一走進後園便一陣陰涼,明蘭吐出一口熱氣,拿帕子摁了摁面頰,叫丹橘看了看妝容有否亂了,丹橘低聲道:「您才擦了一層香膏,連粉兒都沒沾,便是有些汗也不打緊的。」

小桃側眼瞧了眼明蘭幾乎看不見毛孔的細膩皮膚,「姑娘放心,連汗也沒有。」

穿過一扇垂花門,又繞過了正房院落,抬步進了後花廳,只見廳堂內四面窗戶打開,當中一張大圓桌上擺著各色鮮果點心,兩邊是藤編軟椅,上風口的柳葉細門處的地上放了一個銅盆,裡頭置著一些冰塊,冰融風涼,屋內一片舒爽,老太太和明蘭同時精神一振。

只見賀老夫人坐在當中的上首,正笑著站起來迎客:「我的老姐姐,身子可好些了吧!來,與我給你先把把脈!」說著便去拉盛老太太的手腕子,卻叫老太太一下打開,嗔道:「哪有你這般做主家的,客來了,你一不請坐,二不上茶,反倒拉著人家要看脈!怎麼?生怕人家不曉得你是名醫張家的姑娘不成?!」

周圍站著的幾個女眷一道笑了起來,一個身著鵝黃色花鳥雙繪繡的薄綢單襖,下著一件淡素色挑線裙子的中年婦人走過來,輕輕扶著賀老夫人,笑道:「老太太不知,我這婆婆呀,在家見日的惦記您,好容易才把您盼來的。」

說著便請盛家祖孫坐下,又熟稔的喚丫鬟奉上溫溫的解暑湯;明蘭屈身先給這位賀二太太行禮,再輕輕轉身,朝著靜靜立在一旁的賀弘文母親行禮,然後才在下首的藤葛椅上坐下。

待大家都坐定後,賀弘文的母親起身,向著盛老太太躬身福了福,話音像是垂弱的風聲:「多虧了老太太熱心腸,姐姐一家如今住著那院子極好的,我這裡替我姐姐一家子謝過老太太了。」盛老太太輕輕揮手,辭謝道:「不打緊的,人生在世,總是要互相幫襯著才是。」

賀母文弱,又道謝了幾次,臉色有些泛白,賀老夫人連忙叫丫鬟扶著她坐下了。

賀二夫人體態略微豐腴,下頷圓潤,說起話來很是周到,顯是多年掌理家務的幹練人,她笑容殷勤道:「聽聞貴府上近日便要有喜事了,我這兒先道聲賀了!回頭老太太可不要吝惜一杯喜酒與我們喲!」

盛老太太在賀府頗為放鬆,打趣道:「只要你備足了賀儀,但來無妨!」賀老夫人笑罵道:「你早些年可管那些金銀叫阿堵物的,這會兒越老越貪財了!可怎麼好!」

盛老太太故意瞪眼道:「便是憑你這句話,也得出雙份的!」

「你這杯喜酒也忒貴了!兒媳婦呀,咱們不去了!」賀老夫人也裝作使性子道。

賀二太太站在婆婆身邊,輕輕打著扇子,抿嘴笑道:「母親別急呀,兒媳婦能掐會算,知道盛府上必有一頓喜酒是落不下您的!到那會兒呀,便是要出再多銀子,您也樂的很!」

話中意有所指,眼風還掃過坐在下首的明蘭;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均是嘴角含笑。

明蘭所坐的位置正迎著風口,十分涼爽,身上剛降下去些熱度,聞聽此言不禁再度臉上發燒,低下頭去不肯說話,對面坐著的賀母見她害臊,忍不住輕聲道:「二嫂!」然後走過去輕輕拍著明蘭肩,溫言道:「好孩子,這兒涼,換個地兒坐罷。」

明蘭聽話站起來,和賀母坐到對面去,然後賀母拉著明蘭的手,低聲問起話來,最近身子可好,可還在做綉活,莫要熬壞了眼睛云云,明蘭感覺著賀母乾乾涼涼的掌心,覺得十分熨帖舒服,一一柔順的答了話。

賀母一邊問話,一邊細細打量明蘭,只見她一身淡柳青色軟葛及膝單衫,下頭是雪緞雲紋百褶裙,外罩一件沈綠色的薄錦妝花比甲,烏油油的頭髮挽了一個偏墮馬的纂兒,半垂著頭髮,留著覆額的柔軟劉海,只簪了一對點翠鑲南珠金銀絞死花鈿,髻後壓了一小柄白玉纏花月牙梳,便如一顆水嫩的小翠蔥,映著粉菡萏紅的臉兒,可口的想叫人咬兩口。賀母心中喜歡,待明蘭愈加親熱和氣,又低聲囑咐了幾句夏日注意的要項。

盛老太太側眼看去,見賀母與明蘭這般要好投緣,心中又是放心又覺得安慰;抬眼瞧了下一旁的賀老夫人,卻見她臉上雖然也笑著,眼中卻帶了幾抹郁色,似乎有心事。

花廳外頭種著兩顆極高大的梔子花樹,此時正是開花的好時節,葉瓣翠綠,花形潤白,隨著微風將陣陣清香柔柔的送進花廳,廳中眾女眷品著香茗,聽兩位老人家說著舊話,賀二太太時不時的湊趣打諢,眾人都覺心情十分舒暢。

花廳中笑聲陣陣,說著說著,賀老夫人便談到外出採辦藥材的賀弘文,言語中頗為自豪,剛對著盛老太太說到『弘哥兒該說親了』的時候,一個婆子急急來報:「曹府姨太太來了。」

然後,廳堂上便如忽然起了一陣冷風般,賀老夫人臉上的笑容漸止,目光掃過下首的賀母,賀母低著頭,有些不安的挪動了下身子。

賀二太太看婆婆微微頷首,才高聲道:「還不快請。」

明蘭抬眼去看盛老太太,只見她神色如常,毫不在意,便也穩穩坐住了,過不多會兒,一個婆子打開帘子,進來兩個女子,當前一個婦人年約五旬,面相衰老,縱然擦著厚厚的粉也遮掩不住黑黃粗糙的皮色,只眉眼間與賀母有幾分相似;後頭一個女子年約十七八,低低的垂著頭,弓背含首,形相瘦削的厲害,一身銀紅錦緞的衣裳,只是領口袖口的暗金綉紋都褪色了,顯然是陳舊磨損的衣物了,露在外頭的一雙手顯得枯瘦乾癟。

賀老夫人神色不悅,一言不發的坐在那裡,一點介紹的意思都沒有,賀母只得自己站起來,訕訕的向盛老太太道:「這是弘哥兒他姨母,這是他姨表妹,小字錦繡。」

曹太太趕緊拉著女兒給賀老夫人和盛老太太行禮,賀老夫人揮手請起,又叫賀二太太張羅座位茶果,一番停當後,曹太太立刻動起嘴巴來,一會兒誇這花廳風景好又亮敞,一會兒誇賀二太太會料理,解暑湯好喝茶果也可口,更是趕著叫曹錦繡上前服侍賀老夫人,又是換茶水,又是挑鮮果,一味的奉承,賀老夫人卻淡淡的不怎麼搭理,神色間更添了幾分凌厲。

賀母見了,愈加惴惴的不敢說話;連賀二太太也不怎麼言語了。

那曹太太還在喋喋不休,見賀老夫人不怎麼理自己母女,話漸漸少了,賀老夫人自顧自的轉頭與盛老太太說話:「待到了九月,明丫頭便及笄了,可想好了讓誰來加笄?」

盛老太太含笑道:「老姐妹里你最有福氣,自然是你了,不知你肯不肯了?」

賀老夫人早就有此打算,聞言撫掌大樂道:「這敢情好,放心!我這就去預備支寶簪,一定配得上你的寶貝孫女!」

曹太太見她們自說自話,全然不把自己母女放在眼裡,不由得一陣暗生悶氣,立刻轉頭朝著明蘭去了,明蘭躲閃不及,叫她扯住胳膊,只聞一陣咯咯笑聲:「喲,果然是玉石雕出來的可人兒!瞧瞧,這眉眼,這身段……」

盛老太太見她言語輕佻,又涉及明蘭,不由得眉頭一皺,曹太太卻還在說:「嘖嘖,真是好模樣!要說我們家錦繡呀,打小也是人人誇的標緻,可惜沒有明姑娘的命好!小小年紀就去那鬼地方吃苦頭,如今人瞧著不大精神,若能好吃好喝的調理陣子,定不輸了誰去的!」一邊說一邊還去摸明蘭的衣裳。

明蘭胳膊暗暗使力,一彎手肘,輕巧的脫開曹太太的手掌,微微側身,躲了開去,心中暗自奇怪,曹太太和賀母是兩姐妹,怎麼一個竟像粗俗的村婦了?!再一側眼,只見賀母臉色尷尬的一陣紅一陣白,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姐姐出醜;一旁的曹錦繡始終低著頭,明蘭仔細瞄了幾眼,只見她皮色微黑,面帶風霜之色,更兼消瘦支伶,容色實在不怎麼樣。

因是客人,賀家人也不好說什麼,曹太太便愈發得意起來,轉頭朝著盛老太太道:「聽我妹子說,老太太和我妹子的婆婆是頂要好的手帕交,我也不嫌臊了,我們錦兒和我外甥弘哥兒是自小青梅竹馬一道大的,那情分喲……不是我誇口,當初我們家離京時,弘哥兒可是追在後頭哭著喊錦兒的!如此情義,我們錦兒自然……」

賀老夫人臉色已變,重重把茶碗頓在桌上,『蹡』的一聲脆響,只見碗蓋已經碎在茶几上了,賀二太太和賀母知道婆婆性子的,無事的時候自是爽朗愛說笑,但發起怒來,卻是連老太爺也敢罵的辣脾氣,她們立刻嚇的肅立到一旁去了。

賀老夫人心裡怒極,臉上反而微笑,緩緩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支雕福壽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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