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一從梅粉褪殘妝,塗抹新紅上海棠 第40回 秋風遂人意

幾個月後回京城與盛紘一家團聚時,曾有人問過明蘭賀弘文是個怎麼樣的人?

明蘭思索良久,回答:好人。

賀家系屬名門,賀家曾老太爺創白石潭書院,為天下讀書人之先,領袖清流數十年,如今後人雖不及先祖顯盛,但也是富貴俱全的,賀老太太嫁的便是賀家旁支,她第三子早逝,只留下賀弘文一個兒子,很得祖父母眷顧。

賀弘文自小便研習醫術,開船不久便為明蘭熬煮了平撫脾胃的藥草茶,味道雖苦但效果不錯,明蘭只喝了一劑便覺得大好,不過她篤信培養自身抵抗力才是王道,便不肯再喝了,又不好意思駁了對方的好意,只偷偷倒掉了事。

一日,賀弘文來看望明蘭,隨口問道:「適才送來的草茶可服下了?」

明蘭一臉正色:「剛喝完。」誰知正在此時,小桃拿著杯子從外頭進來,嘴裡說著『姑娘放心,無人瞧見的……』小桃看見賀弘文,半截話戛然而止。

明蘭順著賀弘文的目光看去,那白瓷蓮花浮紋的碗盞上還留著幾抹氣味熟悉的青色葯汁,賀弘文靜靜的轉回頭來看著明蘭,明蘭強忍心虛,十分鎮定道:「小桃,你洗個杯子怎這麼久?」小桃獃獃的,只會說:「杯子……很難洗。」

明蘭頭皮發的乾笑幾聲,閃躲著不敢看賀弘文,道:「呵呵,難洗,難洗。」

賀弘文恍若無事,微笑道:「船上諸事,是不如陸上方便。」

明蘭……=_=,一旁陪侍的丹橘臉皮沒那麼厚,把頭扭過去了。

第二天,賀弘文送來了雙份的大碗藥草茶,明蘭當著賀弘文的面,英勇無比的舉起碗盞,咕嘟咕嘟一口喝乾草茶,然後把空空的碗底高高亮給賀弘文驗貨。

賀弘文微笑頷首,好像班主任嘉獎剛罰抄完的小學生。

嚴格說起來,賀弘文是明蘭第一個真正接觸的外男,他們的祖母久逢知己,躲在船艙里要把幾十年的話補足,在一群老媽子小丫鬟的看顧下,明蘭和賀弘文著實見了好幾面。

古代少男少女初初會面,話題照例都是這麼開始的:「小明妹妹都讀過什麼書了?」

明蘭聽著耳熟,高中課本里《林黛玉進賈府》那一段可是老師要求背過的,便照著賈母的經典標準回答,掩著袖子含蓄道:「不過認得幾個字,不做那睜眼瞎罷了。」

答罷,自覺很有大家淑女風範。

賀弘文挑了挑眉,不可置否,只把眼光往右一轉,定定的看向書案上一摞練字用的宣紙,墨跡斑斑,顯然字寫了不少,明蘭尷尬,補充回答:「只剛讀了《女則》和《孝經》。」

賀弘文依舊不說話,再把眼光往左一轉,只見書架上橫七豎八堆了幾本翻舊了的書,封面大開,醫卜星相天文地理,都是明蘭央求長柏和長棟幫忙弄來的閑書。

明蘭再次被捉包,強自笑了幾聲:「……這是家中兄長叫我帶去送給堂兄的。」

賀弘文很能理解的樣子,微笑道:「令兄真是涉獵廣博。」

明蘭嘴角抽了抽,乾乾的賠笑幾聲——天啊地啊,只看正書的長柏哥哥,只看賬冊的長松哥哥,還有見字就暈的長梧哥哥,原諒她吧!

賀弘文最厚道的地方,哪怕當場揭穿了明蘭,也能很真誠的裝傻點頭,對明蘭的一切爛借口都表示出十分信服的樣子;人家如此上道,明蘭也不好再裝了,便以誠待人。

臨近金陵,時氣漸暖,上回北上去登州時明蘭穿來不久,體虛氣短且處於人生的低谷,沒有閑情欣賞風景,如今卻別有一番心情,只見沿岸景緻漸精緻柔和,明蘭坐在窗沿看沿岸風光和忙碌的漕運船舢貨運,賀宏文南北來回已見過許多次了,便笑吟吟的指點解說。

「大白鳥,大嘴鳥,……麻袋船!」明蘭獃獃指著說,言辭十分貧乏。

賀宏文笑著解釋:「那是鸕鶿,最擅捕魚;……那是沙鷗……,不對,那是糧船……」

明蘭開朗俏皮,賀弘文內斂穩重,兩人相處甚歡。

「……家母想我科舉出仕,無奈我不甚爭氣,只喜歡擺弄藥草針典。」賀弘文赧顏道。

「賀哥哥菲薄自己了。讀聖賢書,不過是上為輔佐明君匡扶社稷,下為光宗耀祖澤及子孫,可萬流歸宗,行醫濟世一樣可以惠及百姓光耀門楣。哥哥祖母的父親,當年何等醫術醫德,少年時,親赴疫區救命濟厄,年長時,執掌太醫院令,頒布醫典令。世人何等景仰!」明蘭十分真誠,醫生真是一項高尚職業,做好了,還很高收入的說。

賀弘文眼睛都亮了,笑語晏晏的看著對面的女孩。

「父親早逝,母親病弱,我不能依著母親的心意讀書進學,實是不孝。」賀弘文的憂鬱薄紗般籠罩著秋色。

明蘭攤著一雙嫩白的小手,上面針孔可見:「我素來不喜歡刺繡,祖母請了好幾個師傅教我,到現在我綉出來的蝶兒還是像蠅子,想想也是不孝。」

賀弘文微笑道:「妹妹年紀還小,慢慢練總會好的,我錦兒表妹最擅刺繡,那也是日日練出來的。」明蘭摸著自己的手指,隨口問道:「哦?她也住金陵?」

賀弘文神色黯淡:「不……,幾年前她父親因『小梁山礦案』獲罪,全家被流放涼州了。」

明蘭不說話了,幾年前小梁山礦井坍塌,死了百餘礦工,誰知礦主勾結當地官員,剋扣撫恤金,反把那些死了男人的孤兒寡婦鎖拿問罪,險些激起了民憤,釀成大亂。

皇帝得知後氣的半死,他其實也知道,這不過是爭儲的餘波而已,但也只能處罰些首惡官吏了事,從犯都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因此牽連進去的官員並不多,沒想到他表妹家就是這少數炮灰之一。

「……嗯,既然是流放,估計罪也不重,重罪的都砍頭了;不是有大赦天下嘛,你表妹總能回來的。」明蘭只能這樣安慰。新皇登基便有大赦,只要不是十惡不赦,一般來說流放犯都能赦免,如今天下人都知道老皇帝的日子已是數著過的了。

賀弘文很是感激明蘭一番好意,過了半響,道:「當年姨夫也是有過錯的,有過當罰,也不算冤枉,不過若能赦免自是好事。」頓了頓,又道:「我那裡有自配的雪蚌膏,給小明妹妹抹手罷,冬日裡做針線活手指不靈便,塗了那能活血舒經。」

少年語意溫柔,目光和煦,便如涼意始起的深秋里,最後一抹淡金色的陽光,慢慢的爬上明蘭的臉蛋,照的明蘭有些臉熱。

又堪堪行了五六天船,終於靠岸停泊,碼頭上站了不少小廝管事打扮的人,都拉長了脖子往這裡瞧,一半是盛維來接明蘭一行人去宥陽,還有一半卻神色哀戚,是來接賀老太太直去金陵娘家看病重的老父。

賀老太太挽著盛老太太的手說了好一會子話才放開,賀宏文對著明蘭諄諄叮囑:「明妹妹要當心身子,長途跋涉兼之車船勞累,最易生病的,回去後先好好歇上幾天再去玩耍罷。」

明蘭用力點頭。

盛維和長子長松親來接船,明蘭第一次見到這位大堂哥,只見他膚色微黑,濃眉大眼,嗓音響亮,氣概爽闊,和長梧生的很像,他一見到明蘭便笑呵呵道:「這便是六堂妹明蘭罷,父親一直在妹子品蘭面前念叨你,這幾年她沒少嚷嚷著要見你!」

「明妹妹沒到過宥陽吧,那可是個好地方,咱們盛家的老宅宗祠都在那兒,一個時辰的馬車便可到金陵,回頭我帶著你和品蘭出門去逛逛。」

「金陵達官貴人太多,咱們生意人家不湊這個熱鬧,還是窩在老家好,地方大風光又好,明妹妹不是喜歡釣魚嗎?回頭給你備上漁具,幾十里的魚塘你就是拿魚竿子戳也能戳中!」

「秋日的山林最好看,趕在入冬前,妹妹可得去看看那漫山的楓樹,與京城的不一樣,沒那麼貴氣,倒野的多。」……

那日天晴氣暖,秋風送爽,便是坐在轎里也不覺著氣悶,盛維和盛老太太說著話,而長松哥哥騎著馬在明蘭轎外一直說話解悶,明蘭有種小朋友去郊遊的喜悅。

盛家雖然姓盛,但其實原本一點也不盛,反而有些剩;直到盛老太公抓住了改朝換代的時機發家致富,巴上了幾個大官,走官商勾結路線,盛家才漸漸興旺,修了祖廟,蓋了宗祠,還在老家宥陽建了一座偌大宅邸。但凡商賈出身的人都喜歡走文化路線,老太公發家後的第一件事就是重金聘了一位沒落書香官宦家的小姐為妻,育有三子。

老大承襲家業卻貪歡好色,迷上了一個歌姬出身的妾室,作出寵妾滅妻的鬧劇,聽說死時家產幾被敗盡;老二就是明蘭的祖父,風度翩翩倜儻瀟洒的探花郎,遇上烈性的侯府千金,夫妻幾乎成仇,不到三十歲就死於一場風寒;老三最極品,吃喝嫖賭卻一直活到現在。

明蘭深深嘆息:引進基因改良失敗,全軍覆沒。

早有小廝前去老宅報信,待明蘭一行人到時,盛宅正門大開,門口站了一排衣衫光鮮的女眷,見盛老太太和明蘭下轎,當頭一個中年的圓臉婦人走上前來,對著盛老太太納頭便拜,笑道:「嬸嬸總算來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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