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只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里,于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於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陝。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里,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里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情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恆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麼好玩的?店家說窮鄉僻壤沒什麼好的,上游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裡叫磨盤鎮。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後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沖著轉動。

兩日後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系是怎麼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面,語音急促而溫和,只聽一個油光滿面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冷盤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余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後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水戰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麼?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艷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人是沒有那個叱吒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裡。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麼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傅家那是什麼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

旁邊白聽的人興緻頓起,催促道:「結果呢?」

「唉,結果那女子當面獻上天子策,祁煥臣一則迷惑於她的美色,二則感念她獻策之功,竟將她納入後宮,充了下陳。」他嘆息不已。

四座紛紛搖頭嘩然道:「這祁家父子真是淫亂無恥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為祁氏基業南征北討,他父親卻連個女人都要搶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

蘇離離一手支著腮,一手夾了菜蹙眉抿著,頓覺索然無味。這江湖傳言也太離譜了吧!她當初編的瞎話只有趙無妨,歐陽覃聽見,事後祁鳳翔也知道了。後兩人不會去傳這樣的話,只怕是趙無妨在那裡胡說,想把祁鳳翔拉下馬來,發揮想像添上點桃色作料,便可廣受歡迎。

只不知京城那邊是否也知道了。即使還未傳去,十方也應能收集到,那祁鳳翔會逼她才是,他卻如此不動聲色,豈不奇怪?

她正想著,忽聽角落清冷處一人聲音中厚,帶著北音道:「長江天塹守不守得住,還要看江南有沒有抵擋得住的將才。現在的郡守,不戰也罷。」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靜了靜。店家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談國事哈莫談國事。」

非常時期,也無人不識相,於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蘇離離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說話那人,無論如何,也算是幫她這傳說中妖艷絕倫的禍水解了圍。

但見一個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飲。他唇上留著髭鬚,臉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見蘇離離回頭,便沖她微微一笑。蘇離離一愣,禮節性地笑了笑,回頭暗忖:莫非是熟人?

還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壺過來,在她側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節下,怎的出門在外?」

蘇離離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從不認識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詢問推辭,只順著他道:「我在京城求學,家父在淮經商,節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擱了兩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蘇姑娘。」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驀地一驚,但看他眉目不蹙而憂,那神色似曾相識。蘇離離結巴道:「時……時大……大叔!」

時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見時的瘋癲,蘇離離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時大哥」。時繹之見她有些驚嚇,淡淡一笑,「你是辭修的女兒?」

「是。」

他溫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氣衝破我任脈,鬼使神差竟將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瘋症治好了。」

蘇離離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麼。時繹之道:「你記得小時候的事?」

「記得一些,記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殺了我娘。」

時繹之眼睛驀然一濕,「失手,呵呵……那你恨不恨我?」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麼意思。你害過我,我也算計過你,扯平了。」

時繹之端詳她面龐,低低一嘆,「你真是辭修的女兒,連性子也像。」

蘇離離抬頭看他,忍不住道:「你怎麼認得我娘?」

他一仰頭喝盡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人妻。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只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洒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嘆息,「那時我心裡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裡波瀾起伏。

時繹之嘆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制,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么?」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麼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麼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麼?」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麼?」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只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怔忡地抬頭,轉看四周,別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麼?」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谷,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麼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谷乃是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只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醫不好,只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嘆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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