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月暗孤燈火

蘇離離被祁鳳翔放下時,已在那竹籬之外,喉嚨腫脹,口不能言。張師傅等在外面,一見他們出來,忙上前道:「公子無恙否?」

祁鳳翔正眼也不瞧她,冷哼一聲,「我還以為她早溜了,結果在人家園子走迷了路了!費爺半天的工夫去找出來。」

張師傅叉手道:「也是大公子的人?」

祁鳳翔搖頭,「不是,這人比大哥中用多了。」

「我去茶樓看過了,那個王猛不見蹤影。」

「好得很,連我都騙過了。」祁鳳翔冷笑,「我大約知道他是誰了。」

蘇離離委頓在地,緩過一口氣來,捂著脖子,嘶啞道:「我不跟你走了。」

祁鳳翔終於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慢慢走到她面前,撩衣蹲下身,湊近她道:「你說什麼?」

蘇離離下意識地往後一退,已靠在牆上,避無可避。祁鳳翔目光灼灼,一字字道:「你再說一遍。」

蘇離離默然低頭,祁鳳翔一把將她拉了起來,站穩了,收手便往巷外走。張師傅一旁扶住,見她雪白的脖子上指痕斐然,攙了蘇離離跟在後面,道:「少東家,三公子出來不見你,立刻就趕進去找你了。」

找我?蘇離離無奈,只怕他對那假歐陽覃的興趣比找自己更大,波瀾不驚道:「不必客氣。聖人云:『生死變故,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與祁公子非親非故,怎樣做都是合適的。」

祁鳳翔側了側頭,瞥見她表情淡然無畏。他回過頭來,兀自笑了一笑。

傍晚就在這太平府市中尋了一家客棧住下。吃飯時,蘇離離根本難以下咽,只得端了碗湯,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了。晚上躺在床上,直著脖子失眠。門上有輕微的敲門聲,蘇離離置若罔聞。

片刻之後,窗戶一響,祁鳳翔越窗而入,徑直走到桌邊,挑亮了燈,冷聲冷調道:「過來擦藥。」

蘇離離端著脖子立起來,走到桌子旁。

祁鳳翔打開一個木盒子,一股草木清香飄了出來,盒子里半綠的透明藥膏。他指間挑了一點,往她項上抹去。蘇離離往後一退,擋住他手,道:「我,自己來。」

祁鳳翔半是諷刺半是教訓,道:「這兩天不想吃飯了?!脖子伸直了!」

蘇離離微仰了頭,覺得他的手指帶著微涼的藥膏撫到了脖子上。兩人誰也不再說話,只默默地上藥,呼吸之氣若即若離。祁鳳翔柔緩地將葯抹勻,細緻認真。

不知為什麼蘇離離眼裡便有了酸澀之意,卻不是因為淤傷。

他抹好了葯,從袖中抽出一塊白綾,給她裹在脖子上,將藥膏掩住。蘇離離覺得脖子有些微微的涼,伸手撫上綾布,也不若先前的疼痛。

祁鳳翔蓋上木盒子,卻背倚了桌子望著她不語。蘇離離摸著喉嚨,瞠目以對。

燈油燃著了什麼渣滓,芯上「劈啪」一爆。

祁鳳翔唇角忽然扯起一道弧線,三分無奈三分好笑,道:「不大個園子,走迷了路。虧了你這沒用的記性。」

蘇離離無可辯駁,咬牙低眉不語。

祁鳳翔見她從外表到氣勢都纖弱了起來,大是高興,款款道:「蘇大老闆,你可知道豬是怎麼死的么?」頓了一頓,見她不答,便好心指教道:「笨、死、的。」

第二天早上,祁鳳翔令人將早飯端到蘇離離房中。蘇離離昨晚沒吃什麼東西,本就餓了。早起脖子也不痛了,便盛了碗粥,加糖攪著。

祁鳳翔坐她對面,覷著她脖子上的綾布,狐狸一般笑道:「合浦之北有江,名曰灕江。江上漁夫以鸕鶿捕魚。以繩索系其頸,令其難以下咽。如此,鸕鶿捕上來的魚便都吐進了漁夫的倉里。」

蘇離離由他取笑,面不改色地舀了一勺粥吃了,方慢條斯理道:「看不出來,公子連這些風物地理都知道。」

祁鳳翔笑笑,「那也不算什麼。王土雖闊,十有七八我都去過。」

蘇離離放下勺子,將一個鹽茶雞蛋磕在桌上,十指纖纖地拈著碎皮,和風煦日般溫言道:「祁公子,你知道牛是怎麼死的么?」

祁鳳翔風發意氣的表情頓了一頓,臉含笑意,眼露凶光,「吹、死、的。」

蘇離離微微一笑,咬了一口雞蛋。

祁鳳翔看她眉目之間頗為得意,自嘲道:「我跟你這小丫頭較什麼勁兒,你不信也罷。我自十三歲離家,交遊天下,我朝疆域近乎踏遍。我說十有七八,實是自謙。」

「當真?」

「當真。天下太大,不是坐在家裡就能識得的。我們在桃葉渡上遇見的沙河幫,就是五年前我救過他們的幫主。」他說得冷淡,神容不似狐狸的狡猾,卻有狼的孤傲深沉。身為州將之子,屈身江湖,心不可測,志不可折。

蘇離離默默吃完最後一口粥,擱碗正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我來做什麼?」

祁鳳翔手指叩著桌面,「三日後,你與我到冀北將軍府,去見陳北光。」

「啊?!」他話未說完,蘇離離已驚叫。雖說陳、祁兩家現下互不相擾,那是為勢所逼,大家心裡都清楚,駐地相鄰,遲早一戰。

「怎麼?陳北光就算二十年前有冀中美男子之稱,你也不用激動成這樣?」祁鳳翔涼涼地說。

蘇離離搖頭,「你們兩家是世交?」

「不是。」

「那你不是去找死?」

祁鳳翔嘆道:「蘇姑娘,你說話總是這麼直白么?」

蘇離離連連擺手道:「要去你去,我是不去的。再像昨天那麼來一下,我小命兒就沒了。」

祁鳳翔眼睛一眯,「你非去不可。你要去見一個人。」

蘇離離不寒而慄,「什……什麼人?」

祁鳳翔一根手指支在下頜,望了她半天道:「先把你這身男裝換一換。」見她驚愕得頓時一跳,失笑道:「放心,不是美人計。」

祁鳳翔素來言出必行,下午的時候,果然有人送來兩套女子衣裙飾物。祁鳳翔拈著那衣料,笑出幾分猥褻,「女人的衣服你會穿么?要不我幫你吧。」

蘇離離一把拖過衣衫,將他趕了出去。

半天,裡面沒有一點動靜。再過半天,聲息不聞。祁鳳翔敲門道:「你好了沒有?」

沒有回答。

「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回答。

祁鳳翔推門進去時,只看見她的背影站在立鏡之前。妃色長裙曳地,由腰及踝,開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肩背勻停,纖穠合宜,髮長及腰,散亂地披在身後。不知不覺間,蘇離離已不是那個喜嗔放任的孩子,而長成了娉婷女子。

祁鳳翔站到她身側,望中鏡子里她悵然失神的眼睛,「怎麼?被自己嚇著了?」

蘇離離喟然道:「是嚇著了,我這個打扮跟我娘親,實在太像了。」時間如水流過,並去的還有親人。回頭看時,歲月荒涼。

「真是孩子氣。」祁鳳翔撫上她的頭髮,柔軟順滑,是慰藉的意思,卻不顯突兀,「這個人本就是你,要學會認識你自己。來把頭髮梳一梳。」

蘇離離低頭看那裙擺,衣袖一牽,抬手划起一道弧線,忽然莞爾一笑,道:「這裙子……,我路都不知道怎麼走了。」她笑得俏麗狡慧,方有了一點少艾女子應有的新奇靈動之意。轉身在屋裡走了兩圈。

惹得祁鳳翔附掌大笑道:「你若站著不動,還像個樣子。當真走起來,頭不正,肩不直,左顧右盼,定要被人議論。」

整個下午蘇離離的時間都用在了梳妝打扮上。然而女子的髮式,即使最簡單的,她也覺得太難了,那辮子怎麼也捉它不住,常常叫祁鳳翔「給我捉著這縷頭髮。」幾經奮戰,總算把頭髮梳好了,雖然蓬鬆凌亂了點,到底還有些像樣。

等坐到鏡子前,蘇離離才發現胭脂水粉實乃她的大敵。祁鳳翔從旁參謀:擦得太白了,粉沒抹勻,胭脂像猴子屁股……於是數番嘗試,以兩人笑得七零八落而結束。

鑒於蘇離離畫的眉毛高低不勻,祁鳳翔親自動手給她畫了一遍,粗細不同。於是他將細眉添一筆,發現另一邊又細了。反覆添了兩次,眉如大刀,殺氣騰騰。

蘇離離大怒,祁鳳翔很是挫敗,說畫美人圖從不失手,怎地畫真人如此不堪。思忖之下,得出結論,蓋因蘇離離不是美人,故而影響了他的發揮。

洗臉凈妝,一番鬧騰,以祁鳳翔撫額怒曰「朽木不可雕也」告終。

次日,不知他在哪裡請來一個瑩脂坊的化妝師傅,將蘇離離捉在房中教輔一天。蘇離離哀哀不悅,祁鳳翔勸脅相輔,曰:「別人花錢都請不到的師傅專教你一人,不可暴殄天物。」

至晚,濃妝淡抹總相宜了。

再次日,蘇離離淺施脂粉,淡掃眉峰,將頭髮挽作雙鬟。簪上一排單粒珍珠,祁鳳翔將明珠耳夾扣上她耳垂,端詳片刻道:「走吧。」

門外有車等著,兩人上車坐了,蘇離離四顧道:「張師傅這兩日怎麼不見?」

祁鳳翔肅容道: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