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生足別離

烈日炎炎,近午的時間過得異常緩慢。蘇離離帶著一身暑氣,從外面回來,接過程叔遞來的茶水,一口灌了下去,這才笑道:「這麼熱的天,菜市口還斬人,不知皇上怎麼想的。也不知是哪一位大人倒霉,聽說全家八十多口都殺了,好多人去看。」

程叔搖頭道:「現在是越來越亂了,皇上也做不了主。誰不知道是太師鮑輝把持著朝政。」

院角里,張師傅卻坐在竹凳上,看木頭鋸一塊板子。聞言,磕一磕旱煙斗,哼了一聲道:「我說在這裡,不出半年,皇上只怕連面子上的龍椅都坐不住了。到時各路諸侯可就有得打了。」他抬了抬眼,道:「木頭,你說是么?」

木頭卻自始至終沒抬頭,專註地鋸著板子,鋸得那筆直的墨線毫釐不差。蘇離離看看張師傅,又看看木頭,手腳麻利地調了調顏料盤子,在一副光漆柏木板上畫一幅沒畫完的松鶴圖。她端詳了片刻,落下一筆,道:「咱們還是別說這些,仔細傳了出去。張師傅,你那杉木頭上的花樣兒什麼時候能雕完?」

張師傅道:「少東家,我這風濕病又犯了,得請兩天假。今天趕工模樣都鑿好了,有些硌應的,讓木頭拿砂紙磨一磨就是。」

蘇離離過去點了點,便道:「如此,你且回去休息吧,後面的我來就是。」

張師傅撐著木板站起來,「木頭,給我老人家搭把手。」木頭停下鋸子,扶了他站起來。因他既扶著,便一路扶他慢慢出去。待兩人出了後院天井,蘇離離望著背影,心裡有些犯疑,擱下顏料盤子,輕手輕腳跟了出去。

她貼著葫蘆架子走到后角門上,張師傅和木頭果然站在角門外說話。張師傅不知說著什麼,木頭低著頭,看不清表情。蘇離離側身靠近門口,隱約聽見張師傅道:「……亂世爭雄……能不擇主而事……」

木頭忽然一抬頭,看了蘇離離一眼,截斷張師傅道:「老爺子的指教我記住了。雕工各有風骨,且看各自磨練吧。你的風格未必是我的。」

張師傅此時回頭也看見了蘇離離,沉吟一聲,點點頭去了。

木頭看他走遠,轉身回院。蘇離離笑道:「你們在說什麼?」

木頭道:「老爺子教我下刀要順著木料紋理,逆行易錯刀。」說著往裡走。

蘇離離收了笑,道:「站住!你們說的我聽見了。」轉到他面前,「為什麼要騙我?」

木頭正色道:「我不想說是因為我沒當回事,你也就不必當回事。」

烈日下有蟬鳴貼著樹榦傳來,嘯長而粗糲。蘇離離默默地打量他一陣,伸手拈下他肩頭一片木屑,道:「別干那重活了。把張師傅留下的活砂一砂。我去做飯,一會叫你吃。」

*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入七月便下了兩場雨,天氣涼了些。蘇離離想要不要去看言歡,想了兩天還是作罷,心裡有些鬱悒不樂,只在家裡細細地做棺材。有時看著滿院子的棺材,覺得棺材也是一件有靈性的東西,有種沉默的訴說,跟自己很親近。

七夕這天,街上擺燈,夜市如晝。蘇離離索性拉了木頭逛街。大約時局不好,人們都借節抒懷,從如意坊到百福街,到處遊人如織,比往年更甚。大紅的,橘黃的,淺紫的,嫩綠的紙燈到處張掛,鮮艷的顏色驅走了大家幾許憂慮。

木頭就像塊會走路的木頭,跟著蘇離離一路沉默。蘇離離也就由著他,只挨著地攤看一些小玩意,間或拿個配飾在他身上比一下。走完一條長街,蘇離離對著晚風深吸口氣,笑道:「好久沒出來逛,倒覺得有意思。我記得護城河邊有一家扶歸樓,做得很好的酥酪。現在忽然想吃了。」

木頭看她言笑晏晏,金口終於吐出了一句玉言:「那就去吧。」

上京內城有河,環城而掘。據說是定都之初依風水秘術所建,護皇家龍脈的靈河。河邊垂柳依依,蘇離離與木頭沿河而行,遊人少了些,三丈長渠,順流漂著些彩燈。遠遠一道拱橋,卻有三人扶欄而立,往開闊處眺望城郭地勢。

彼明我暗,蘇離離無心一瞥,借著明滅燈火,彷彿覺得中間那人身形樣貌與那姓祁的頗為相像,心裡突地一驚。拉著木頭遠遠避開,繞了一個街口,正是扶歸樓。今夜坐客甚多,蘇離離直上二樓,也只剩了窗邊角落一張空桌。

她拉木頭坐下,忍不住就向窗外看去,方才小橋上那三人已不在那裡了。蘇離離輕呼出一口氣,不知他又到京城來做什麼,惟願自己看錯了人。她端了跑堂倒的熱茶喝了一口,拿了菜單子點菜,正躊躇清風明月小酌點什麼酒時,鐵一般的事實告訴她,她目力絕佳,剛才確乎沒有看走眼。

那三個人一走上二樓,便凝聚了萬眾目光。祁鳳翔穿著窄袖的織金回紋錦服,並不張揚,卻是細緻處的華貴。腰帶綴著一枚小巧的玉佩,束髮長靴,不似往日風流態度,卻像怒馬彎弓的幽並遊俠。清朗的眉目,襯著這身衣服,允文允武。

他身側兩人,一個黑衣勁裝,不怒而威,蘇離離看來覺得世人像是都欠了他錢;另一個寬袖長衫,弱質彬彬,卻是個文雅秀氣的書生小白臉。與這三人比起來,陪侍一旁的店家如皓月之下的螢火,不足一提。

祁鳳翔目光犀利地一掃,正與蘇離離看個對著,蘇離離來不及往桌下埋頭,愣在那裡,無言地一嘆。祁鳳翔微一錯愕,忽然便莞爾一笑,對店主道:「那邊不是還有空位么?」手臂一抬,直指到蘇離離桌上。

蘇離離當機立斷,對木頭道:「你先避開去,我把他們趕走了,我們再喝酒吃飯。」木頭看一眼祁鳳翔,劍眉微鎖。祁鳳翔三人已走了過來,店家陪著笑臉道:「客官,這桌子是六個人的位子,與這三位公子拼一下可好?」

蘇離離似笑非笑道:「行,有什麼不行。」

祁鳳翔在店家撣過的凳子上坐下,正要說話,木頭忽然道:「我們在街口點心鋪子訂了點心,這會也該做好了。不如我現在去取回來吧。」衣擺一拂,站起來便走。

祁鳳翔靜靜注視著他走下樓梯,方緩緩回頭,宛然笑道:「月移花影動,似是故人來。蘇姑娘,又見面了。」

蘇離離心道:你每次見著我就要念詩么?看著他一副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衣的表情,心裡沒甚好氣,應道:「是啊,真是不巧得很。」

「蘇姑娘好象不大樂意見著我啊?」祁鳳翔道。

蘇離離懇然道:「祁公子,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

小白臉書生「呵」地一笑,欠錢君卻黑臉盯著她看。祁鳳翔大笑,意態卻很溫和,道:「我這個賊不偷,只惦記。姑娘還記得我姓祁,想必也惦記著我。」

蘇離離握著杯子喝了口水,淡淡笑道:「未必。」

祁鳳翔遞了菜單過來,「既擾了你的雅興,今天這頓飯我請吧。」

「我已經點了,你點你們的吧。」蘇離離應得懶懶。

祁鳳翔也不看菜單,只叫店家把有名的菜上上來就是。蘇離離無比無聊地趴在桌上,聽那欠錢君道:「祁兄,我們說的事就這麼定了,最遲十月。」

祁鳳翔看一眼蘇離離,沉吟道:「不忙,我還沒找著能去的人。」

欠錢君似很不耐煩,「我去就行,何必找別人。」

祁鳳翔斷然道:「你不行,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輕舉妄動。」

欠錢君欲要爭辯,小白臉淡淡插話道:「祁兄的意思不是說你武功不濟,而是殺雞不用牛刀。你不是雞鳴狗盜的食客,懲惡鋤奸的刺客,何必屈身行此。」他忽然轉向蘇離離道:「這位姑娘,你說是么?」

蘇離離抬頭打了個呵欠,全無半分姑娘的體統,懵懂點頭道:「是是,怎麼不是呢。」欠錢君很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祁鳳翔忽然開口道:「方才與在你坐在這裡的那個人,是誰?」

「我……我朋友,棺材鋪對街裁縫店的莫大。」蘇離離臨時扯了個謊,卻是怕木頭身份不好,被什麼人找著。反正莫大也走了,裁縫店也關了。

祁鳳翔不再問,只打量那菜單,彷彿鑽研菜系。少時,店家過來,說菜準備得差不多了,要不要上。蘇離離擺手道:「別別別,我朋友還沒回來。」祁鳳翔也點頭,「那就等等吧。」

等了一杯茶又一杯茶,祁鳳翔泰然靜坐。蘇離離看他閑適模樣,心道:老娘好好吃個飯,你們三個要來攪,我今兒不把你們攆了,我不是就次次都由著你拿捏了么。便懶懶地看一眼窗外,拿最無害的小白臉開刀,長嘆一聲道:「公子啊,你看這飯吃得,該來的不來!」

小白臉一愣,似笑非笑,「哈」了一聲,看一眼祁鳳翔,祁鳳翔頭也沒抬。既然該來的沒來,必然是有不該來的。小白臉書生起身拱手道:「祁兄,今日晚了,我府里還有事,先回去了。」

祁鳳翔點點頭,「好,慢走。」

小白臉轉身下樓,蘇離離一臉遺憾,望著欠錢君道:「呃,不該走的又走了!」言下之意,還有該走的。那人橫眉冷對,重重「哼」了一聲,起身對祁鳳翔道:「我也走了,說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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