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明人倚樓

這一季有金黃的枇杷新上市,擔在竹筐里,襯著碧綠簡樸的葉子,沿街叫賣。

蘇離離愛吃各種果蔬,買回一大籃子來,拈一個,撕開黃澄澄的皮。枇杷果肉多汁,咬一口甘如飴餳,清新甜香。蘇離離仰在那竹搖椅上,舌尖舔一舔唇角,對木頭嘆道:「世上還有比吃新鮮水果更舒服的事么?」(紅果果地調戲一下某人:)

木頭坐在鋪子大堂的櫃後,給她抄這個月的定單,聞言白了她一眼。蘇離離再剝出一個枇杷,剔皮去核,正欲拿去引誘木頭,便見鋪子正門外緩緩走進一個人來。蘇離離放下枇杷,擦了擦手,莫大已將一個包袱擲在柜上,道:「今天是來買棺材的。」

木頭綳著一張俊臉,頭也不抬,仿若不聞。

月余不見,蘇離離愣了愣,道:「你娘去了?」

莫大點頭,「前天就去了。這是二百一十兩銀子,那天掙的,我們對半兒。零的十兩是買棺材的。」

蘇離離轉到櫃後,數了數銀子,毫不推辭,坦蕩無恥地將包袱包好收了,方抬頭道:「要什麼樣的棺材?」

莫大道:「你估摸著給吧,我急用,現成的最好。」

蘇離離便將他引到里院,指了一口大棺材道:「這個怎麼樣?以前一個老員外家訂的,他一死,他兒子不要這個,改換了便宜的。這個就擱這裡了。」

莫大也幫蘇離離拉過幾回木料,見那板子七寸厚的獨幅,連連搖頭,「別別別,我娘這輩子也就那樣,你這香樟整板別嚇著了她。那個拗五的松木四塊半就很好,就那個吧。我娘喜歡好顏色,你多畫點花在上面。」

蘇離離嘆氣,「你那二百一十兩能買次點的金絲楠木了,這個香樟原也不算頂好。」

莫大道:「那二百兩是上次和你斷袖,你應得的。」

蘇離離緩緩抬頭,無言地仰視他良久,想說什麼,到底忍住了。

兩人轉出後院,蘇離離問:「莫大哥,你有什麼打算?」

「喪事辦完我就走,到外面闖闖看,順便找找我兄弟。到時候也不跟你辭了,回來再說吧。」

蘇離離點頭,「你一個人,萬事小心。」說著走到大堂里,木頭已抄完了定單,歇了手看著那賬目,見他們出來,也不理會,端了蘇離離涼在那裡的茉莉花茶喝。

莫大看他愛理不理的模樣,有些不放心,扭頭對蘇離離道:「離離,我不在你可別跟這小子斷袖,等我回來,我們斷袖好。」

木頭一口水沒咽下去,嗆了出來,咳個不住,褐黃的茶水灑了一櫃。

莫大奇怪地瞅他一眼,蘇離離欲哭無淚,一把拽了莫大出門,苦口婆心地教導道:「莫大哥,斷袖這種說法文氣得矯情,咱們小老百姓,就說盜墓,直白!」

莫大點頭,「明白,明白。」

送走這個主顧,蘇離離轉身回來。木頭一臉似鄙夷非鄙夷的神色,眼光涼涼地把她從頭到腳,從胸到屁股丈量了一遍。蘇離離將那剝好的枇杷拈起來吃了,見木頭這般看她,冷笑著指點道:「看你這面相身材,額無主骨,眼無守睛,鼻無樑柱,腳無天根,這輩子也只得落魄了。再把那死魚樣的眼珠子瞪著,該有的那點運氣也破敗了。」

木頭額上青筋現了一現,默然無言,拉開抽屜,收拾賬冊單據。蘇離離往搖椅上一坐,忍不住笑,卻閑閑地吩咐道:「把柜上的水擦了,過來歇歇。」

月換星移,木頭腿上的夾板綁了三個月,終於拆了下來。大夫來看過之後,說恢複得很好,大讚他骨骼精奇之餘,也極力誇讚自己醫術超群,能將骨頭接得這麼嚴絲合縫。末了,拍著木頭的肩膀道:「小夥子,好好再養兩個月,我包你今後走路都看不出來腿折過。」

木頭不咸不淡地應付著,蘇離離一邊數銀子一邊挑刺,「真好了么?什麼叫骨骼精奇,我看是骨骼怪異吧。他還沒走路,怎知道不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大夫道:「沒有的事,我家九代行醫,他這樣嚴重的傷,我是從來沒見過。」

蘇離離將一塊碎銀子放到大夫手上。

大夫看著銀子,道:「可他好得這麼塊,我也是從來沒見過。這兩個月還別忙著走。」

蘇離離又數一塊。

大夫慈祥地打量著木頭,「這一年也別使力,能走了也要慢慢地走。」

蘇離離再數一塊。

大夫臉上笑出了一朵花,「少吃辛辣,別涼著了腿。要是真的這條腿短一點,也是常事,有一個好法子可以解決。」

蘇離離咬牙把最後一塊碎銀子放到他手上,大夫舉到嘴邊咬了咬,收到衣兜里,湊近蘇離離耳邊道:「治長短腿兒,有一個不傳的秘法。就是把短腿那隻鞋的鞋底墊高點。」

言罷讓徒弟提了藥箱,道聲「告辭」,飄然而去。蘇離離目瞪口呆地望著人去遠,半天回過神來,罵道:「什麼世道啊!醫生都他媽跟搶人似的。」木頭彎彎膝蓋,動動腳踝,道:「人家又沒挖墳掘墓,搶人有什麼了不得的。」

蘇離離大怒,腰一叉,正待發火,木頭放下腿,仰臉一笑,道:「這拐杖拄得人悶得慌,這下可要好利索了。」他素來沉默,話不多,也極少笑。如今一笑,滿屋都明亮了起來,像有煙花綻放,瞬間華彩,讓人念念難忘。四目交投,脈脈無言。蘇離離呆了半晌,才吶吶地說:「還是再拄一個月吧。」

木頭點頭,「好,聽你的。」

端午才過,天氣卻燥熱起來。後面小院覆在牆外黃桷的綠蔭下,隱隱透來初夏的濃烈。樹榦枝葉上有些鳴蟬唱歌,幼蟲巢絲。蘇離離收拾打掃,上下照顧,依舊把日子過得沒心沒肺。

雕花的張師傅鬍子花白,一雙手枯瘦,卻能勾出最為細緻柔約的流邊花紋來。做工做到興頭上,蘇離離倒上一杯小酒給他,喝一口,逸興遄飛,一把雕刀耍得溜溜轉。兩眼精光閃閃地掃一眼木頭,一定要收他做徒弟,學雕工。

木頭搖頭道:「我不用這麼小的刀。」

張師傅拈鬚一笑,「用筆原需細,用刀原須粗。練字時由大及小,是教你不失通體的氣韻;練刀時由小及大,是教你不失其中的細緻。」

木頭立刻服氣,便也學著細細地雕花,磨礪心性。兩人教學相長,說到投契處,竟是目不旁顧,你一言我一語,或爭執,或啟發。

沒有兩天,張師傅便覺得這個徒弟收得十分稱心,大讚木頭少年英雄,見識過人。木頭也就施施然地受了,回他一句老驥伏櫪,志存千里。把個蘇離離聽得直皺眉,哭笑不得,私下跟程叔道:「果然是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吹捧不滿意。木頭跟張師傅分開來都是悶葫蘆,湊在一起宜乎為伍。」程叔大笑。

這天下午,蘇離離花了兩個時辰,將一口柏木棺上了第三道漆,晾在院子里。只覺腰腿酸軟,汗盈里衫。也不想吃飯,索性燒了水提到東廂浴房,熱熱地洗了個澡,全身舒暢。她擦著身上的水,些微碎發沾濕了,粘在身上。

蘇離離放下頭髮,用手理了,重又挽上去,一根簪子一壓一挑,還未挽好,木門吱呀一響,就見木頭站在門口,倚著兩隻拐杖,張了張嘴,似要說話,卻又像被雷劈了,盯在她身上。少女的身體瑩白如玉,不帶情色的眩彩,卻是工藝一般絕美的清新。

蘇離離還舉著手挽頭髮,如今大眼瞪小眼,愣了片刻,方才「啊——」地一聲驚叫,抓過一張大浴巾,飛快地裹在身上,怒道:「你怎麼進來了!」

木頭突然就結巴了:「我……我怎……怎麼不能進來?」

蘇離離大怒道:「老娘是女的!!」

木頭原本蒼白的臉色紅了紅,勉強壓住,拗著脖子道:「女的,又怎樣……」

蘇離離怒得無話可說,不知哪裡來的神力,一抬腳將他踢進了門外敞放著的一具薄皮匣子。那雪白修長的腿整個露了一露,風光無限又驚鴻一瞥。

木頭跌進那薄皮匣子里,半天沒爬起來。

第二天一早,蘇離離打開房門時,木頭坐在一塊棺材板前,專心致志地刨平。雪白的木刨花蓬鬆地從他手中開出來,掉落地上。蘇離離眯起眼睛,憤恨地看他,木頭目不斜視。僵了片刻,蘇離離冷笑道:「一大清早起來,怎麼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

木頭手上不抖,沉聲道:「我是人。」

蘇離離斜睨他一眼,「原來你是人啊,我還以為這裡一院子都是木頭呢。」說罷,頭也不回地往廚房去了。木頭看她去遠,方才抬起頭來,目光卻朝著廚房的方向追尋。半天,咬牙搖頭,自覺糟糕。

又過了盞茶時分,蘇離離在後面喊了一聲「吃飯」,木頭放下活計,拄了拐杖到廚房外面飯桌上。蘇離離盛出稀飯,烙了一碟焦黃軟糯的餅子,卷了鹹菜豆乾,蘸了醬吃。程叔喝了一碗粥,吃了兩張餅,卻見蘇離離不似往日說笑,木頭端著碗只一粒粒地扒飯,失笑道:「你們這是怎麼了?怎麼惱了?」

蘇離離不說話,木頭看她一眼,也不說話。程叔放下碗笑道:「真是小孩子。」徑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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