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情絲長(三)

此後五天,桂兒都沒有離開過那個山谷。

那天之後,蘇嬴又出去過一次,帶回換洗衣物和食物。畢竟是世家公子,就算落難了,也和青龍那種茹毛飲血的殺手不一樣。

如蘇嬴所料,崖下有許多洞穴,他們撿了一個窄小避風的地方歇息,安心養傷。

蘇嬴肩上的箭傷雖深,幸好沒有傷及骨頭,和桂兒比起來算是輕了,他本人也不甚在意。桂兒見他一隻手換藥不方便,便主動提出幫忙。只是雖然如此,卻刻意和他保持了距離,不是看不到他眼中的無措和黯然,只是她還不知道要怎樣面對。她不想一錯再錯。

在谷中的第三天,蘇嬴意外的在水潭底找回了白玉簫。

雖然是無堅不摧的海底寒玉,但是從那麼高的地方一路磕碰掉落,簫身上還是添了幾道細小的裂痕,桂兒看見後難免又想起那天的事來,慶幸,歉疚,感激,卻又無奈尷尬,剪不斷理還亂,索性不想,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傷勢倒是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

等到第六天的時候,谷中飛來了一隻通體墨黑的鷹,隨著黑鷹而來的是帶著上好的金創葯的念一和牽著馬的白洛。

念一當下給兩人重新換了葯,又查看了桂兒傷口癒合的情況。一個時辰之後,蘇嬴便抱著她上馬,抄近路趕往王城壽陽。

一路上遠遠望見硯山峽谷,曾經染滿血腥的地方如今卻一片白地,惟有陡峭的山壁和穿峽而過的風聲依舊,仿若死去之人徘徊不去的幽魂。

出了山,才發現山中五日平靜安然,世上卻已經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殤陽王靈柩入陵當晚,太子麟王與寵妃幽燕夫人被來歷不明的刺客追殺,雙雙死在硯山峽谷,隨行的百餘士兵一同斃命,無一生還。

太子一死,朝堂之上立刻亂了套。國不可一日無主,可這個「主」到底是哪一位,卻讓文武百官和各位宗親皇族犯了難。

若是放在國葬大典之前,這個選擇不難。星羅公主雖然長處深宮無甚功績,但和扶月侯的弒上作亂比起來,卻算得上是品行端正,無可指摘。但是麟王在國葬大典上的態度轉變和典禮之後的一席話,卻讓情勢大為改觀。

桂兒走得早,並沒有聽見那段話。大致的意思是說經過調查,殤陽王之死和扶月侯並沒有關係,太子中毒染病一事也另有蹊蹺。皇室已遣密使暗中查訪真正的兇手,不日即有結果。今後若有人再聽信流言,必加嚴懲等等。

最後麟王還特意說了一句,「此後梟陽國興盛,還要靠本王和侯爺兄弟同心。」

這話說的很妙,雖未言明,但朝中諸臣哪一個不是玲瓏心竅的人?麟王這話,是扶月侯就要得勢了!

因此麟王之死經過最初的一團混亂之後,有心計有野心的朝臣都開始暗中選擇新的主子。二選一,看似不難,卻像賭博一般,選對了,就是飛黃騰達的富貴,選錯了,可能就要賠上家身性命萬劫不復。

蘇嬴告訴桂兒,麟王之所以會突然改變態度,不光是因為他帶來神醫念一治好了他的病,也不只是因為他替他查出了下毒一事與星羅公主有關,更重要的,還是因為那幅凰引圖。

且蘭國留下的無數財寶對於想要改革國政擴張領土的麟王來說,遠比父親之死的真相要有吸引力,更比一個除了頭銜一無所有的皇妹要重要得多。

「結果還是你幫了阿垚。」他在替她換藥的時候,指尖輕輕拂過她耳畔的發梢,帶著笑意道,「他一直想要報答你,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告訴他。」

想到百里垚的笑容,桂兒也變得開心起來,忍不住開玩笑道:「不如等他做了皇帝,把我收進後宮做個小嬪妃吧,管吃管喝,我的下半輩子也不愁了。」

肩膀上的手一頓,片刻後,他從身後緊緊摟住她的腰,低低的哼了一聲:「休想。」

快要接近壽陽城的時候,宮裡又傳來了新的動向。

對他們來說,這個消息不錯——扶月侯與南山君聯合了麟王留下的軍隊,趁夜色佔領了整座壽陽宮。等到第二天星羅公主收到消息的時候,她的二哥,那個平時看似弔兒郎當的閑散侯爺,已然成為帝闕的新主人。

事情不複雜,貴在先機。南山君本就巧舌如簧,動搖麟王舊部的軍心不是難事。加上守衛壽陽宮的禁衛軍早在蘇嬴最初入京時就已經打點好,如今時機一旦成熟,裡應外合,順理成章,連半個傷亡的人都沒有。

雖然麟王意外身死輸了一局,但此次扶月侯全勝,扳回一城。

更讓桂兒高興的是,她終於再一次見到了元寶。

那時候,元寶正在一個農家小院里和幾條高大雪白的獒犬嬉戲。躲避起來步法靈動,極有章法,懂武的人一眼便可以看出,這幾隻極有靈性的獒犬正在幫助他練習輕功步伐。孩子玩的不亦樂乎,甚至沒有注意到籬笆後面多了幾個人。

茅屋的門口站著一個袒著衣襟的胖子,正眯著小眼睛,搖著大蒲扇,笑眯眯的活像一尊歡喜彌勒佛。

他的視線迎上門口的人,呵呵一笑道:「小三子,幾天不見,可是清減了不少。」

正在玩耍的元寶聽到這話,倏地抬起頭來,滿臉歡喜,正要迎上前去,卻一眼看到了蘇嬴身邊的桂兒,腳步不由一滯。

他用一雙漆黑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著籬笆後頭的女子,突然間轉過身去,一身不響的走進了最裡頭的一間茅屋,然後當著一群人的面用力的關上門,怦的一聲響,把院子里那幾隻獒犬驚得低聲吠叫起來。

桂兒自然知道自家兒子的彆扭脾氣,嘆了口氣,提著裙子追上去拍門。怎奈元寶裝聾作啞,桂兒在門外站了片刻,突然提起腳,一腳將薄薄的門板踹了個大洞,然後撣了撣裙子走了進去。

念一見多不怪的輕宣一聲佛號,那胖老頭卻連扇子都忘了搖,一臉驚愕的望著蘇嬴:「這……這閨女兒是誰?怎的一來就把老朽的屋子踹了?」

蘇嬴笑了笑,走上前去:「笑老莫怪,她是懷慈的娘親。」

「娘親?」這回胖老頭手裡的扇子乾脆掉了地,驀然大吼一聲道:「小三子,她……她是你老婆?」

桂兒一腳踹開門,聽得屋裡短促的叫了一聲,像是被嚇到了,但很快又恢複了平靜。

「元寶?」她試探著叫了一聲,見沒有回答,又叫了一聲,「元寶,你是不是還在生娘的氣?」

裡屋里,元寶躺在床上拿被子蒙著頭,小小的身子背朝著她,一動不動。

桂兒輕輕的走過去,在床沿坐下,嘆了口氣:「乖兒子,別生氣了,這次是我不對,我給你認錯好不好?娘那時候真的沒有別的辦法……」

床上的小人兒動了動,悶悶的聲音傳來:「去年過年的時候你還說就算一輩子只能吃烤紅薯也不會丟下我。」

這句話一口氣說完,連停頓也沒有。桂兒不禁想起了那時候在山村中一無所有相依為命卻單純美好的日子,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他的頭髮,輕聲道:「兒子,今時不同往日啊。你看,你跟著白洛青暉可以學到上乘的武功,淵博的學問,能吃到好吃的白米飯,你還有一個又有錢又有地位想要什麼都可以給你的……」

「爹」字還沒有說出口,被子突然掀開,一臉怒容的元寶揮開她的手,坐直身體道:「就因為這樣所以你就不要我了嗎?你怎麼知道我不願意跟著你吃烤紅薯?你別欺負我年紀小……」

話還沒說完,驟然睜大了眼睛瞪著眼前捂著肩膀倒抽冷氣的女子,她的臉色竟然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

「怎……怎麼了?」

「沒事啦。」桂兒想要繼續去摸他的頭髮,「乖兒子,娘知道你孝順,可是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樣簡單的。」

等她抬起手,元寶才發現她的左半邊身子幾乎纏滿了繃帶,行動也十分僵硬,驚道:「你受傷了?」而且很顯然,傷勢很重。

他的心一下子有些發涼,畢竟是個聰明的孩子,稍稍一想,那一絲怒氣和埋怨已經消散了許多,悶悶道:「你……你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會遇到危險,所以才把我扔給美人叔叔?」

桂兒驚訝於兒子的敏銳,雖不全中,卻也不遠矣。

「元寶,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真是笨!」元寶想要伸出小手碰觸她的傷口,卻又不敢,僵在半空里,握著小拳頭哼哼唧唧,「你怎麼那麼笨啊……你可以告訴我的嘛,你跟我說清楚不就好了,我一定會乖乖的跟著美人叔叔走的,絕不會拖累你。你……你……」

「你」了半天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一張小嘴撅得半天高,大黑眼睛卻水潤潤的,也不知道是哀其不幸還是怒其不爭。

桂兒卻掌不住笑了,元寶的這個模樣尤其像蘇嬴,明明心裡已經妥協卻偏要嘴硬。笑著笑著,眼淚就忍不住掉了下來,一把摟住那個久違了的溫暖的小身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全都抹在他的後背上,呢喃道:「元寶……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元寶獃獃的坐在床上,一時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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