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塵斷(三)

桂兒以為蘇嬴要帶她去見元寶,卻沒想到,他只是將她帶到了一處院落。

院子不大,一棵高大的晚櫻正開著滿樹粉色的花,微風輕起,拂落花雨滿地,煞是好看。可是如雲似霧的花樹之下,卻並排列放著三四個人,雙目緊閉,衣襟上沾滿血跡,眼見已是死的徹底。

桂兒愣了愣,他帶她來這裡看幾個死人?

她轉頭朝他看去,正迎上他的目光,蘇嬴拉起她的手,攤開手掌,將一隻沉甸甸的白瓷壺放進她手中。

「阿垚很難過。我不善飲酒,陌陌,你可不可以陪陪他?」

桂兒這才發現那棵晚櫻的樹蔭下,還倚坐著一個人,無聲無息的望著眼前的一列屍體,整個臉都隱在枝葉後面看不清楚,正是百里垚。

那些,都是他府上的人?

——「月侯在六野道遇襲」……

「陌陌……」

「嗯,好。」桂兒沒有再推辭,接過酒壺點了點頭,大步朝著百里垚走去。

這一回,她沒顧得上糾正他一再堅持的稱謂。

看著她輕盈的背影,蘇嬴的唇邊漾起的淺淡笑意,那是不由自主的欣悅,帶著幾分眷戀,幾分悵然,匯成了眼中的一抹星河,讓紛飛的晚櫻也為之失色。

百里垚靠坐在樹榦上,半垂著頭,原本就不甚整齊的長髮如今更是散亂,把面目都遮掩了起來。他就這樣無聲無息的坐在那裡,安靜的彷彿要和身後的樹榦融為一體。

桂兒提著酒壺輕輕的走過去,然後緊挨著他坐了下來。

半晌,略帶疲憊的聲音響起:「桂兒,你知不知道人死了之後,會去什麼地方?」

桂兒想了想:「聽村子裡的老人家說,好人死了之後會去極樂世界,壞人死了會下地獄。」頓了頓,她又道,「可是不管是極樂還是地獄,有一個地方,他們一定都會去的。」

「哪裡?」

「這兒。」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想念他們的人的心裡。」

百里垚愣了愣,終於慢慢的抬起頭來,正對上桂兒明亮的眼睛和淺淡的笑容,在她背後,粉色的花瓣飛舞旋落,竟讓原本算不上絕世美人的女子,變得燦若星辰。

「不管他們以前做過些什麼,只要你一直記得,他們就不會消失。」她看著他說道:「一個人的一生其實挺短的,今天死和明天死也沒什麼區別,總有一天你也要去找他們啊,如果到那個時候,他們問你,月侯,你過得好不好,你要怎麼回答呢?」

百里垚長了這麼大,沒聽過有人用這麼輕快的口氣談起剛剛死去的親友,不由的有些語塞:「我……」

「你當然也希望自己能笑著說『各位,我很好』對不對?」她微笑著將手裡的酒壺遞過去,「所以現在活著的你,要更努力的連他們的份一起活下去啊。阿垚,別那樣消沉,關心你的人會擔心的。」

百里垚接過那隻白瓷壺,濃郁醉人的酒香瀰漫開來——他記得這是莒爐堂老闆蘇榕視若性命從不肯外傳的「松泉仙露」,如今竟被人偷了這麼一大壺出來,可那人偏又躲的遠遠的不肯說話……不對,應該是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

不由的咧了咧嘴:「小嬴這傢伙……」

他拿起來狠狠的灌了一大口,冰涼的酒液嗆到了喉嚨里,忍不住咳得低下頭去,桂兒伸手去拍他的背,卻聽到他邊咳邊斷斷續續的說道:「……那天,大家商量了很久才決定讓我去請蒼崖紫院的南山君出山……南山君是當世奇人,文韜武略皆有過人之處,只是退隱已久,只要能請得動他,我就可以……」他輕輕的吸了口氣,「我也知道,事到如今洗脫罪名並不重要,只要能成為儲君,就算我以前真的以下犯上,殺人越貨,也不會有人追究。可是……我不要……」

桂兒輕輕嘆了口氣。

「我不想除掉太子,也不想做皇帝,我並不想去蒼崖,這一路走的很慢……很慢,誰料到走到六野道的山路,會有人布下天羅地網……」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微微的顫抖著,桂兒微一猶豫,手掌緊緊的按住了他的肩。

「很多人死了……從小看著我長大的蓉姨,左將軍府的少將,從小在侯府一起長大的兄弟們……連上之前藍家的人,已經死了七個。七條性命……只是因為我想要過自己的生活——這麼簡單的一件事,怎麼那麼難?」

語聲驟停,他又仰頭喝酒,琥珀色的酒液順著嘴角流下,一滴滴的淌進衣領。桂兒見他喝的太兇猛,急忙將殘酒奪了過來,說了一句:「給我留一點」,也不徵求他的意見,將剩下的酒一滴不剩的倒進了嘴裡。

百里垚並沒有和她爭搶的意思,依舊望著花瓣飛舞下的並卧的同僚親友,就像在看著不可企及的遠方。良久,終於出聲,聲音低沉緩慢——那是他說給故友的話,也是說給自己的諾言:

「我……會去找南山君的,放心,沒有人會白白死去,殺人者必會償命——若有一天,我們有幸再見,請各位……許我笑顏……」

不知怎的,桂兒只覺得心口一陣酸楚,抿了抿唇,突然道:「阿垚,我唱首歌給你聽吧。」

不等他回答,她便輕輕開口——

「葛生蒙楚,蘞蔓於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

葛生蒙棘,蘞蔓於域。予美亡此。誰與獨息!

角枕粲兮,錦衾爛兮。予美亡此。誰與獨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後,歸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歲之後,歸於其室!」(注一)

清淡的歌聲穿過枝葉,繚繞回寰。這是她從前聽別人唱起過的悼亡之曲。百里垚雖無愛人,但痛失親友的傷,亦復如是——百歲之後,歸於其室——只希望再相見的那個時候,無論是誰,依然可以無悔,微笑,並肩。

歌過半闕,簫聲輕合而起,清幽低回,似有若無,一歌一曲,愈發顯得四周無聲,此生恍然凝成一瞬靜謐,那一瞬花雨輕落,迷人眼,動人心。

不知何時,百里垚茫然的眼神終於慢慢染上了哀慟,他低下頭,將臉埋在臂彎中。也許他們都能聽到他輕微的哽咽,然而這一刻,卻無人在意,也無人打擾。人總有那樣一次,要為那些無慮無憂的前塵舊夢盡情的哭一場,從那以後,山河重重,不訴離殤。

桂兒和蘇嬴並肩而行,穿過走廊,往前院走去。

也許是靜默中徒生尷尬,桂兒先開口道:「把阿垚一個人留下沒事吧?」

「不要緊,他不喜歡別人看到他那樣,一個人留著比較好。」蘇嬴轉過頭看著她,目光瀲灧,「陌陌,你……」

「那元寶呢?」她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機會,抬頭問道,「三公子,是你讓我來帶元寶回去的,如今已經耽擱了好些時辰,元寶還要去看大夫……總之,請把他還給我,我要走了。」

他皺了皺眉,思忖片刻,問道:「我探過元寶的脈象,似有寒氣入體,經久成痾。去年除夕有數十年難見的大風雪,許多人因此染上寒症,元寶是否也是如此?」

桂兒一愣,去年除夕是否有風雪,她已經不記得了,元寶也不是因為風寒才得的病。可這些事,和蘇嬴並沒有關係,自然不必解釋,便隨意敷衍道:「可不是,下那樣大的雪,路都走不了別說找大夫了……還有,我不是陌陌!」她站定下來,語氣愈發生硬:「我不想再重複了,三公子,我和你半點關係也沒有,你把元寶藏到哪兒去了?」

蘇嬴眼中閃過一絲陰影,沉吟許久,才道:「……跟我來。」

她跟在他身後,可是才走了幾步,蘇嬴卻停了下來,背影微微挺直,顯然是有所戒備。

桂兒探出頭看去,蘇嬴身前十步的地方,正站著一個人。

淺淡的藍色衣衫在風中微微擺動,清逸無雙,原本沉靜的雙眸此刻帶了些許凌厲的幽微光芒,但依舊是溫和的,當他的目光轉向她之後,變得愈加溫柔,輕輕笑道:「桂兒,我來接你。」

「夜棠!」

她的眼中漾起笑意,提起裙角小跑了過去,小小的動作,卻是驚喜之下不自覺的嬌俏。經過蘇嬴身邊時,並沒有顧得上去看一眼。

韓燼伸出手去,毫不避忌的將她的手握住,低頭說道:「那麼久沒回去,想必是此間的主人……」他抬起頭看向蘇嬴,「有好好的招待你們母子吧?」

招待么?桂兒翻了翻眼睛,飯倒是吃了,可是其他的事……自己衣衫不整神志不清的躺在別的男人的床上這種事,還是不要讓韓燼知道比較好。

韓燼將她拉到身後,道:「三公子,我們夫婦二人不過是一介布衣,不便待在此地,就不打擾了,還請交還小寶。」

他的語氣溫和有禮,卻有意加重了「夫婦二人」這幾個字,蘇嬴眼角微微抽緊,沉聲道:「韓燼,你何時成了一介布衣?」

「我什麼也沒有,自然只是平常人……」韓燼笑了笑,「往事休要再提,三公子想必比我更明白此間因由。只要你願意,天下還有什麼東西不是你囊中之物?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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