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離婚

我和母親伊利亞於1967年回到以色列。在到以色列之前,母親帶著我先抵達了德國的西柏林,她要看一看自己的家鄉,以及她熟悉的街道,她要祭奠自己的父母親。

但我知道她想見的是誰。雖然卡爾後來參加了德國軍隊,但伊利亞永遠把他當成一個初戀情人來看待,在卡爾身上,有著伊利亞對理想的全部盼望,雖然它熄滅了。後來,伊利亞的理想投注在另一個男人身上,就是鐵山,現在,它也熄滅了。

在整個海上行程中,母親的情緒顯然越來越縹渺,她長時間地望著舷窗外。我想,她是在回憶往事,她一定想起了卡爾,還有阿爾伯特,當然,她也一定會想念我的父親鐵山。這三個男人都是好男人,至少他們是有理想的,只是卡爾走錯了道路。現在母親最想見的還是卡爾,只有他音訊全無。她最擔心的結果是,他在戰場上戰死了。

我們經過長途跋涉,終於來到西柏林。玫瑰街已不復存在,變成了一條咖啡街,她的家和阿爾伯特的家也不復存在。伊利亞想起了死去的父母,流下了眼淚。她在她家和阿爾伯特家的舊址上,獻上了兩束鮮花。

伊利亞通過一個少年好友才打聽到了卡爾的消息,他沒有死,他參加了著名的斯大林格勒戰役,差點兒沒凍死,右腳的四個腳趾和左腳的整個腳掌都被凍壞,最後只有截肢。好友說,現在卡爾在一家殘疾人福利工廠工作,住在東區12 街。

那天傍晚,我們見到了卡爾。他剛下班,拄著一根拐杖,吃力地將一袋蘋果提上樓。母親幫他提上樓,他說謝謝。母親問他,你認識我嗎?卡爾。他愣住了,直直地看著母親。

卡爾住在一個狹小的房間里,這裡顯然沒有女主人,屋裡亂得不能再亂。卡爾變得沉默寡言,他對伊利亞的突然造訪十分吃驚,但似乎並沒有多少談話的慾望,他甚至沒有問伊利亞這幾十年在哪裡,情況怎樣。這不禁讓伊利亞感到失望。

伊利亞只好自己把情況說了一遍。卡爾說,謝謝你來看我。

卡爾說他現在是一名玩具廠的工人。他說話的時候老是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眼神飄忽不定,四下看來看去,好像在迴避伊利亞的目光。我發現他很是注意地看了我一眼。

這是我女兒拉結。母親說。

他立刻把目光移開。他起身倒水,好像要倒給自己喝,頓了一下,他倒了兩杯水給我們。伊利亞問他為什麼不結婚?卡爾呆了一下,說,瘸子不結婚。

伊利亞在他家裡看不到多少與往事有關的東西,只有一個舊軍用水壺掛在牆上,還有一張他和施騰貝格教授的合影。

你不問問阿爾伯特嗎?伊利亞說。

他怎麼樣?卡爾問道。

他已經回以色列了。伊利亞說,我也馬上要回去。

卡爾的眼睛裡流露出一種不易察覺的淡漠,他開始打呵欠。我覺得他太過分了,母親專程繞道德國來看他,他就這樣接待我母親。

母親突然意識到,她和卡爾實質的區別:她是猶太人,而卡爾是曾屠殺過猶太人的德軍一員。母親的幻想氣質讓她常常忽略現實處境,她沒想過她來看卡爾,她在地下的父母會怎麼想。

伊利亞問卡爾,你在戰場上殺過人嗎?

卡爾好像很煩躁,站起來走來走去,拐杖敲得木地板砰砰響。你不要問我這些鬼問題。卡爾說,我說我沒殺人,你會相信嗎?卡爾突然轉過頭對伊利亞說,可是,我沒殺過一個猶太人。

伊利亞看著他,說,我不是這個意思,卡爾,一切都過去了,我只是看到你這個樣子……

卡爾打斷她說,可憐我嗎?還是要清算我的責任?你總有一個目的吧。

伊利亞難過得好像要哭了。我說道,你怎麼能這樣說話呢?我母親是來看望你的,不是來譴責你的。

德國二戰後向猶太人道歉,成了德國懺悔的標誌。我知道,我母親不是要來譴責卡爾,但卡爾卻很警惕。他直直地看著我們,突然說,可是,可是我要跟你說清楚,伊利亞,我必須對你說明白。

伊利亞問,你要說什麼呢?

卡爾坐在椅子上,看著窗外的眼神是奇怪的。也許清洗運動①是個錯,我沒有殺過一個猶太人,這不是問題的全部。卡爾說,讓殺猶太人的人向他們下跪吧!各負其責。我知道你是因為愛才來看我,伊利亞,你是好女人,但是我要說,我不懺悔,我到現在都對這場戰爭不後悔,我不後悔的是我一個人的戰爭,正如施騰貝格教授說的,總體批判立場沒有錯,到今天也是這樣,我們需要另一個開端,只是我們失敗了。教授是智者,我也是。別人因為什麼參加戰爭我不知道,但我是因為我的理想,我從不懷疑自己,別把元首看成惡魔,他不是,他只是這個偉大理想的一個跛腳的實踐者,就像我現在一樣。這個無能之輩!我們的一切全叫他毀了。

伊利亞聽得呆了。我看到她的手指在跳動,我相信在那個瞬間,她和這個男人最後一絲虛幻的聯繫中斷了……伊利亞說,你是不是要說,他們殺猶太人也是對的,卡爾!

卡爾看了伊利亞一眼,說,我沒有意思要頂撞你,伊利亞,是你自己要來找我的,好吧,你都看見了,這就是卡爾,讓他們去下跪吧,讓他們去懺悔吧,人的一生只是用來吃後悔葯的嗎?不,卡爾不是,卡爾永不後悔,因為卡爾從來沒有為著自己可憐的麵包而出賣靈魂,就像現在我家徒四壁,但我是一個精神的勝利者,過去是,現在也是,誰也別想侮辱我!

母親的嘴唇顫抖著。她說,我只想問一句,你覺得殺猶太人也是對的嗎?卡爾。

……我沒那樣說。卡爾說,當種族之爭無可避免時,只好留下最優秀的。

母親終於爆發了,上前給了卡爾一個耳光,卡爾摔倒在地。他摸著臉,突然笑起來,這就是你三十年後的見面禮嗎?伊利亞。死並不可怕,你們猶太人就那麼怕死嗎?他掙扎著從

地上爬起來,指著牆上他父母的照片,說,我父母可不這樣,他們以為我在斯大林格勒凍死了,他們擺酒慶祝,為什麼?因為這是生命的盛宴,死,是神的意志。他們也是智者。

母親轉身走出那幢房子。我相信這是她最絕望的一天,她來柏林是自取其辱。這不僅僅是她和卡爾的最後了斷,而是那一個理想的最後了斷。

卡爾,從母親的世界裡,永遠地消失了。

我和母親回到以色列的時候,中東戰爭①正如火如荼。我們在德國的時候跟阿爾伯特取得了聯繫,他們住在耶路撒冷。阿爾伯特為我們辦理定居耶路撒冷的手續。以色列政府為自願回到家園的人提供一切方便。

我們到達耶路撒冷的那一天,街上正在進行防空演習。我在警報的號叫聲中見到了阿爾伯特叔叔。我對他完全沒有記憶,但他擁抱了我,他叫我鐵紅。母親對阿爾伯特說,你越變越年輕了。

你能回來真好,伊利亞。阿爾伯特說,不過,我很想念鐵山。

我們的車在回家途中誤闖演習區域,被國防軍扣在那裡。阿爾伯特向軍人解釋,說我們是剛從中國回來的猶太人,軍人端詳了我好一會兒,阿爾伯特說我是中猶混血兒,可是他還是看著我。我意識到,我長得不像混血兒,我看上去就是一個中國人。

阿爾伯特住在一個普通的街區,他把我們的房子也申請到了這裡,離他的房子只有不到100米的距離。在他家裡,我們見到了他的太太張理蕙。

張理蕙正在忙著做飯款待我們。她穿著猶太人常穿的黑大衣,一口純正的希伯來語。母親說,你的希伯來語講得比我還好。阿爾伯特說,理蕙是語言天才,她現在精通中、德、英和希伯來語。現在她在一家醫院當護士長,阿爾伯特則在一家機械廠當工程師。

張理蕙做的是中國和猶太混合的菜。她對伊利亞說,我想讓你們嘗嘗久違的家鄉菜,又怕你們不習慣,所以也做了幾個中國菜,但我離開中國很久了,恐怕不合你們胃口。

飯菜很香,當我們吃到一半時,防空警報突然響起來,阿爾伯特說,這是演習,但我們必須躲起來。他拉著我們往地下室跑,我的湯都灑到衣服上了。我們下到阿爾伯特家的地下室,他把燈打開,裡面什麼都有,簡直是另一個家。

阿爾伯特讓我們趕快把防毒面具戴上,我們沒見過這種東西,也不會戴。阿爾伯特幫我們好不容易戴上,然後我們就等著警報解除。這時上面突然傳來敲門聲,阿爾伯特上去開門。

地下室的門再次打開,進來幾個軍人,他們是來檢查防空演習的。為首的一個軍人檢查了地下室的設施和防毒面具。

他問我,你是中國人?

我說,是。

這時,阿爾伯特說,不,他們是猶太人,是以色列公民。

說著他拿出我們的手續,軍人看過後,說,歡迎回到以色列。

我一回到以色列就遇到這樣的事,心裡有一種惴惴不安的感覺。阿爾伯特帶我們到了我們的新家,這是一幢和阿爾伯特家幾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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