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鬧鬼廣場 第一章 工友

我們在香港待了其實沒幾天,但是我卻覺得過了好久。

也許是秦伯給我們的壓力太大了,或者,我不想去面對李隆春。儘管他每一次都是日理萬機的樣子,跟我的交流並不多,但是,他是一個對兒子有著默默關懷的父親,而我,卻欺騙了他。儘管我的欺騙是善意的謊言,然而,無法知道事情的最後答案,對於他來說是幸福呢,還是苦楚?

我不知道,雜毛小道也不知道,人性是這世間最複雜的東西,我們無法做得最好。

只能讓事情朝我們想像中「皆大歡喜」的方向,去發展。

當時的我們,並不知道事情的後續,居然脫離了我們預料的軌道,走向了另外一個極端。現在我想起來,總感覺那是我這半輩子所做的抉擇中,最不理智、也是最愚蠢的決定之一。然而,這世間的事情,哪有那麼多的「早知道」?

若有,也不會發生後面的一系列事情了。

當然,這是後話。

過了羅湖關口,我們又在鵬市玩了一天。

我曾經在鵬市的關外待過幾個月,在那座城市裡也有好幾個朋友,不時常聯繫,但是總也不陌生,是那種偶爾想起來,會心一笑的朋友。既然來到了鵬市,又有閑暇,作為朋友(曾經的工友),自然是應該多走動的。

我翻起了通訊錄,撥打了電話,第一個是空號,第二個卻接通了,聊了幾句,他很熱情,說另外一個朋友也跟他在一起,他們在寶安區這邊,讓我過去,請我吃飯。

這朋友是我在之前提過的那家台資小工廠結識的,當時我是品質課的副課長,他是我手下的領班,而另外一個朋友,則是工藝技術課的技術員。雖然是上下級關係,上班時是我最得力的助手,但是下了班我們一直玩得很好,是朋友,用現在的話說,叫作鐵杆。只可惜,那家小電子廠的薪資待遇十分低,他的基本工資在2004年的時候只有四百五十元,根本存不到什麼錢,先我一步離開了。

人生總是有悲歡離合,我後來離開了那家小廠,但是跟原來幾個玩得好的工友,一直都保持聯繫。直到最近,事情太多,才淡了下來。他現在在寶安一家大型的台資企業,做一個普通的產線員工(這家企業後來以代工蘋果手機而出名,2010年5月的那次事件,我和雜毛小道也有所參與,有機會講一講),薪資待遇普遍高於周邊的工廠,福利也好,就是管理十分嚴格,僵硬的軍事化。

我和雜毛小道是早上十一點過關口的,乘車到寶安花了一個多小時。

那個朋友上早班,請不到假,只有等他下午五點半下班才能見面。於是我們便在他們工業園區外面找了一家商務酒店,開房,然後把行李和在香港買的一堆零碎放下,又在寶安區逛了一下午,直到下午六點多鐘,才接到朋友電話,讓我在園區門口等他。

大概六點二十分,我終於在人流攢動的廠門口,見到了我這個朋友。

他叫劉昌培,我們通常叫他阿培,比我大五歲,河南人,跟小美是一個地方的。個兒很高,有一米八五,樣子倒是沒怎麼變,就是長黑了,頷下有細細密密的鬍鬚。老友見面,我和他緊緊地抱在一起,相互地擂胸。他長得粗獷,心思卻是極敏感的,抱一會後,我居然發現他眼角閃著淚光。

見到雜毛小道也在,他有點不好意思,擦著眼角,說帶了朋友來啊,見笑了啊。我幫雜毛小道和阿培相互作了介紹,都是朋友,雜毛小道又是個自來熟的人,聊了幾句就熱絡了。

阿培說走,去吃飯,咱們多久沒有見面了,得好好喝一頓酒先,不然不親熱。他又告訴我,說孔陽也下班了,跟他女朋友請假之後,一會兒再過來。孔陽是那個工藝技術課的技術員,以前我們在一起打工的時候,常常在網吧一起玩即時射擊遊戲CS,他最厲害。

我說幹嘛不叫他女朋友一起來呢,我也認識一下弟妹。

阿培說孔陽不敢,想當年在先進(我們打工的那家電子廠)裡面的妹子,個個都暗戀你,你小子遭女孩子喜歡得很,到時候「弟妹變大嫂」了,豈不是連哭都沒地方哭去?雜毛小道訝然地看著我,似笑非笑,我則一臉尷尬地說那時候不懂事,現在好了,改信佛了,吃素。

阿培聳了聳肩膀,說,切,誰信你,狗還能夠改得了吃屎?

雜毛小道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膀,擠眉弄眼,說原來我們是同一類人啊,怪不得咱們那麼投緣呢。跟阿培說笑著,又回憶起了當年一起打工的歲月。那是我生命中不可磨滅的經歷,沒有打過工的人,是不能體會的。那個時候,我輾轉流浪到了江城西區一家偏僻的小電子廠,身上只有二十多塊錢了,不敢用,每天吃一塊錢的腸粉,大冬天,還沒發工資,住宿舍里連個席子都沒有,鋪著報紙、枕著衣服睡覺。

後來還是阿培借了錢給我,才在發工資之前,買了被褥和席子。

所以我總是忍不住勸解學生黨,要努力,考上大學,或者學習技能,不要對外面的生活太嚮往。

很多苦楚,沒有經歷過的人,是絕對想像不到的。

阿培帶著我們來到附近的一個大排檔,點了一鍋烤活魚和幾個小菜。阿培問我喝什麼酒,我說隨便,他說啤酒吧,大夏天,啤酒清爽,然後叫了一箱啤酒過來。烤魚大概花了二十分鐘,我們先等,阿培點燃一根煙,是比較差的那種,三塊一包的。他深吸了一口煙,說陸左,怎麼想著過這邊來了,你……還是在東莞厚街那邊開飾品店么?

我拿筷子夾著花生,說沒幹了,現在在洪山那邊和別人合夥開一個小飯店,專門搞家鄉菜。

阿培頭扭一邊,把煙霧吐盡,然後回過頭來,說不錯了,陸左你很厲害,當時在廠子裡面,大家快下班的時候,都在玩,只有你,一個人默默地擦機器,看記錄,整理報告,我們都笑你傻,結果不到一年,你就當我老大了。現在也是,當小老闆了,比我們這些在廠子裡面混生活的人,安逸幾多倍呢。

我哈哈大笑,說算了吧,阿培,聽說這兒的衣服都有人幫你洗呢,多麼好的福利。

阿培指著自己的腦袋,說自己是個思想不開竅的傢伙,也不敢去外面闖蕩,所以就在工廠裡面混日子而已。不過真沒出息,知道么?他二十七歲了,到現在還沒有娶媳婦,連家都不敢回,就怕別人問起來。他家是農村的,同齡人的小孩兒,都可以打醬油了哦……

說著,孔陽過來了。

這傢伙是個小個子,四川人,一見到我也是緊緊地抱著。我們寒暄了一番,又給三人做了相互介紹。人齊了,把酒倒上,乾杯時,阿培看著雜毛小道,說不好意思哦,蕭道長……呃,叫你老蕭好了,你能吃肉喝酒吧?我笑,說這個是塵世中的道家活濟公,葷素不忌的。

雜毛小道說然也,把杯子一碰,仰頭飲盡杯中之酒。

一鍋烤活魚端上來了,我們便一邊吃,一邊聊起了往事,翻騰起被放在記憶深處的那些事情,心中越發地感嘆。雜毛小道在一旁插不上嘴,便埋頭吃菜。我並不想以前這些老兄弟知道我現在的事情,所以也沒有將自己的現狀講得太詳細,好在虎皮貓大人在酒店房間里睡覺,倒也免去了一番解釋。

阿培是個玲瓏的人,見雜毛小道有些無趣,便將話題轉移到他這兒來,問了一些遊方算命的事情。雜毛小道是個天生的注意力吸引者,一開口,立刻將阿培和孔陽的心神給吸引住,唬得他們一愣一愣的,還假模假式地給兩人算了一輪命,讓兩人嘖嘖生嘆。

聊著靈異的話題,孔陽說起一件附近鬧得挺凶的事情來:在他們公司園區外面是一大片的居民區,是他們公司的員工和相關服務人員聚居的地方。在那邊,就是那個商場背後的出租樓,二樓套房裡住著一對夫婦和一個四歲多的小孩子,兩公婆白天上班,孩子就放在幼兒園裡,平時也相安無事。可是在上個星期的星期五,幼兒園放假什麼的,就沒去,把孩子托給房東阿姨照料。

孩子的母親五點半下班,找房東阿姨的時候沒見著,說下午的時候孩子鬧著要回家看電視,房東阿姨便放他回家了。孩子母親回家找不到孩子,卧室、客廳、書房和廚房都找了,沒見,她以為是小孩子調皮捉迷藏——這小孩子據說自小就一直神神叨叨的,腦子有點兒毛病——然後在浴室里聽到有滴答的響聲,便推開浴室的門,只見……你們猜猜她看到了什麼?

我們都來了興緻,大罵,說這個時候賣什麼關子嘛,趕緊講。

孔陽說孩子的母親推門進去,只見自己的小孩赤裸著身子,四肢被繩子結結實實地捆著,吊在浴室的花灑上面,顱頂冒血,滴滴答答地血流在下面的浴缸里……

滴答,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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