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新中華 第二章 小人物 第二節 葉五與吳狗子

除了軍中袍澤,沒幾個人記得周毅,自然也沒有幾個人去關注魯南一個鄉村發生的事情。

在一些特殊的人群中,還是注意到了這個年關帶來的意味。

吳虞,字又陵,四川華陽人,曾留學日本。除夕這天的日記,「厄年已畢,明歲大吉大利,闔家安樂康寧矣」這也可以說經歷了烽火連天的政治大動蕩和由帝制進入共和時代的人們對於新紀元的普遍期待。進入共和國時期的吳虞,準備半天看舊書,半天讀新書。吳虞加入了政治進步黨,並為該黨擬定政治綱領六條,第一條即促進完成民主憲政,後兩條是提倡世界道德,改良家族宗教。吳虞已決定在年後正式出任《政進報》主筆,在新朝一展身手。

惲毓鼎,字薇孫,祖籍江蘇常州,光緒十五年進士。除夕夜他焚香謝天,東北向遜位的宣統皇帝行三跪九叩禮。依然著清朝衣冠,並且函告友人,「改歲之後,別是一番世界。弟唯枯坐書齋,與古人唔對,不復問門外事矣。」他和吳虞有所區別,完全是站在了滿清立場上了。

不過,惲毓鼎口是心非,並非完全不問朝局政事,他鼓動同道留任新朝,理由是,「弟非敢以共和國官職凂公也,正以天下方事多,吾黨之有才識氣魄者,早握事權,庶幾異日得所藉手耳!公當默喻此意也。」大有伺機反攻倒算之意。

惲毓鼎並不只是寄希望於志同道合的友人,他也積極行動。具體辦法是利用軍委會允許的結社自由,組織了順直公益會,邀請了已經證明心向大清的北京市副市長王士珍出任會長以壯大聲勢,而自己出任協贊員。又積极參与中國學會的活動,並發起孔社,「專壹維持聖道,闡明聖學」

惲毓鼎在日記中多次流露出思念故國的情感,「夜夢與人論國亡之恨,失聲大哭,不能止。既醒,淚珠尤被面也。」

對於滿清的那根醜陋的標誌,惲毓鼎當然不會剪去,但也承認,剪辮易服亦有佳處。拖了數月,終於剪去了「相伴五十年」的辮子。

對於順直公益會發起的國民捐,他雖不甚贊同,卻許為盛舉。並且擔任順直學堂學生國民捐聯合會的臨時主席。他更像是努力做一個合格的國民,而不是不食周粟的遺老。這一點,又展現了遺老們複雜的性格。

葉昌熾,字蘭裳,原籍浙江紹興。生於1849年,除夕日記中說,「行年六十有二,歐風浸灌,新國民新少年如飲狂葯,吾輩如陳人宿物,舊時所學,盡成土苴。過新年後,只可蟄居不出,即以次日為始。」

凡舊友同僚出任共和國官職者,都感到可惜可恨,頓有雲泥之隔。葉昌熾代表的另一種老派知識分子的心境。

湘中大儒王闓運,湖南湘潭人,生於1833年,字壬秋,得知清廷遜位並不意外,在他看來,「清廷遂以兒戲自亡。殊為可駭。又補二十四史所未及防之事變,以天下為神器者可以爽然。」作感時詩:北望郵塵千里昏,杜陵憂國但聲吞。並無豎子能成事,坐見群兒妄自尊。元紀沐猴妖讖伏,樓燒黃鶴舊基存。請君莫灑新亭淚,且復清春指杏村。

顯然,這位名冠天下的大儒看不起蒙山軍,詩中「豎子」「群兒」足以證明他對蒙山軍秉國的蔑視。

王闓運年近八旬,好帝王之學。並無愚忠清室之意,早在1857年前便對曾國藩預言過大清五十年內必亡,曾國藩似乎認可王闓運的判斷,說「吾日夜望死,不忍見宗廟之墜」,五十年前敢對中興領袖出此斷言,足見王闓運對於清朝必亡有著清醒的認識,歷史的發展也證明了王氏的預見性,不過,王闓運雖然年已耄耋,並非不理世事,他寄信給熱衷於政治架構設計的弟子楊度,很是談了些自己的見解,對龍謙主張的分制權力的政體極盡嘲諷,認為大亂將始,始作俑者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但小人物們並非都是生計無憂的王闓運輩。

除夕夜包餃子的麵粉還是妻子借來的,家住西城西四十條的大清「遺民」葉五禁不住大罵新朝,卻被一向恭順的妻子喝止,「行了!你一個大老爺們,整日間不是跟一幫無賴閑逛胡吹,便是窩在家裡喝酒,有本事去弄倆錢來,也好給孩子們割斤肉吃!躲在家裡罵人算什麼本事?當初第一鎮招兵打山東,你咋躲著不去?算來算去,也就是上下兩張嘴皮子討點利市罷了!」

擱在過去,葉五爺早就一巴掌扇過去了!但如今人窮志短,馬瘦毛長,不比過去了。自去歲秋旗人錢糧斷了後,幾個月來,毫無積蓄的葉五家全靠變賣老婆的陪嫁首飾度日,葉五自然鼓不起勇氣去教訓妻子。

斷絕錢糧不等於斷絕旗人的生計。但如葉五般自詡有骨氣不食周粟的不多,不消說大批招聘小學教師了,那可是人人眼紅的好職業,薪水據說比做官還豐厚。便是南苑整修兵營,通州修繕運河碼頭,門頭溝大山裡建電廠,南城外新建紡織廠及東城的食品廠,到處都招募勞力,而且市政府的招工告示明確表示不分滿漢,一視同仁。如果那些地方離家太遠,家門口的活計也不少,清運城區的垃圾是連女人都能做的工作,還按日結算工錢。但葉五爺就是不去做,以至於淪落到舉家喝粥的地步,仍不願倒旗人的架子。

「大清朝不會亡!你不信看著!」葉五爺梗著脖子對老婆吼道。

「少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來往!我可不想落個滿門抄斬的下場!你的腦袋不值錢,我們娘兒幾個還要命呢。」婆娘毫不客氣地頂了回去,「攝政王以下無數王公貴族都拿人家沒辦法,現在倒亮出個你了。真要是有能耐,早幹嘛去了?」

「滾你的蛋!長本事了啊,學會教訓爺們了?」葉五爺終於爆發了。

「你沖我吼什麼!你不是攀上了高枝兒嗎?有本事找那些王爺貝勒去討幾兩銀子來是正經!沖我嚷嚷算什麼?!皇帝還不差餓兵呢!不要忘了,這幾個月是靠什麼度日子的!」同屬正白旗的老婆已經煩透了丈夫遊手好閒不治生產那一套。

父母的爭吵,讓不滿三歲的小女兒大哭起來。婆娘狠狠瞪了葉五一眼,抱起了小女兒,「別哭,別哭,咱們包餃子吃。」

滿清覆亡,除了貴族王公,帶給北京城內普通旗人的影響最大。延續二百餘年的坐享其成的日子結束了,其中不乏深恨蒙山軍盼望復辟的旗人,葉五爺就是其中之一,據說上面組織了宗社黨,聯絡下層旗人很是頻繁,葉五的老婆知道丈夫最近很不安生,似乎忘記了曾因謾罵「今上」被便衣警察警告過的經歷了。

同樣是年關夜。漢口人力車夫吳狗子身穿黑布衣衫,外面套著黃色的寫著號碼的號衣駕著空車小跑在英租界的大街上,雖然是除夕夜,他還想多做幾單生意,沒有急著回家。

不斷上漲的米價令吳狗子發愁生計。他沒有聽家人的勸去漢陽鐵廠做工,他覺得拉車的生活更靠譜一些。

昏暗的路燈讓吳狗子沒有看見路當間站立的英國巡捕。

警棍敲向車棚,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吳狗子吃了一驚,顧不上心疼自己的車子,費儘力氣剎住了車,終於看見滿臉絡腮黃鬍子的巡捕怒氣沖沖地指著自己的皮鞋——他的車子軋了人家的腳了!

來不及賠不是,黃鬍子巡捕手裡的警棍一驚砸下,吳狗子慘叫倒地,黃鬍子猶自不解氣地蹬踏了幾腳。

「打死人了!」幾名路人目睹了此景,憤怒地將黃鬍子巡捕堵在了原地。黃鬍子有些害怕,摸出哨子吹響,幾個巡捕跑過來,七手八腳將吳狗子抬入巡捕房,西醫判定吳狗子已經死亡。黃鬍子渾然不當回事,喊來工役將吳狗子的屍體抬至英租界外的後城。後城棚戶區聚集著人力車夫、土木工等雜役苦力,當夜要求招領屍體,居民奔走相告,「哪家的車還沒回?」

吳狗子的家人匆匆趕來,居民憤怒道,「從哪裡抬來的就抬回哪裡去!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印度巡警趕來欲驅散人群,發生爭執。有人報告已經成立的武漢警察廳夏口分局,警察迅速趕來,叫來了醫生,判定吳狗子被毆打致死,頭部的傷痕宛然,不需要多高深的技術。警察迅速找到了目擊證人,然後帶隊的警官張鐸去英租界巡捕房交涉,對方斷然否認,其間發生言語衝突,巡捕房以租借治安不需華人管理為由驅逐夏口分局的警察,激怒了原第三旅負傷轉業幹了警察的張鐸,為此報告了漢口駐軍司令部,駐軍第二十三旅迅速出動一個營包圍巡捕房,要求交出兇手。

英國駐漢口領事法磊斯抗議武漢當局違反租借管理條例,是對大英帝國赤裸裸的挑釁。急調停泊於漢口江面的英國海軍陸戰隊上岸,防守領事館及銀行等要害部門,英艦司令派了一支五十人的陸戰隊進入了租界,與駐軍形成了對峙。

警局及駐軍的態度得到了漢口民眾的大力支持,因為他們從來沒有在類似的事件里得到軍隊和警察的支持。因為他們沒想到官軍竟然不向著洋人!

大年初一,越來越多的百姓們聚集在英租界聲援駐軍及警察,並且成立了一個反英聯盟,兇手不懲辦,絕不跟英國人做生意,困死他們,餓死他們的呼喊驚天動地。

湖北民政長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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