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0章 時代的差距

方應物對大風大浪也算見識過不少了,算得上心性堅強,從來沒有因為軟弱無力而哭過,但此時卻有點潸然淚下的衝動。只見他飽含熱淚,情不自禁地吟哦道:「世間安得雙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阿彌陀佛!施主果然與我佛門有緣!」旁邊突然有人說。方應物扭頭看去,卻不知性閑和尚什麼時候悄無聲息地飄到了身邊。

這法師修長的眉毛高高揚起,滿臉慈悲地勸道:「若能削去三千煩惱絲,自然散盡人間愁苦意,方才一句盡顯方施主心中已有佛意,方施主何不順應本心?」

方應物愣了愣,劉棉花和汪芷卻幾乎同時輕喝道:「把法師請出去!」性閑和尚搖頭嘆道:「悟不透啊悟不透。」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院子。

此時劉棉花察言觀色,便又知道了一個情況,方應物與這位汪芷絕對不清白,否則方應物不可能會如此糾結,偷吃完想抹嘴可就難了!

然後忍不住又罵了汪太監幾句。那汪直實在不要臉,為了搶人竟然縱容妹妹獻身與方應物勾搭成奸,簡直比自己還要無恥!自己雖然不在乎臉面功夫,但是絕對做不出讓家裡女人為利益獻身的事情!

後面傳來輕盈的腳步聲,另一位不再妙齡的少女款款走進了院落里,她倒沒有戴著面紗,容貌完完整整地露了出來,清秀,淡雅,眉宇之間又透著幾分倔強。立在那裡,就像是空谷幽蘭闖進了凡塵。

方應物立刻認出來了。這小娘子應當就是自己未婚妻,劉府三小姐。女大十八變,小娘子已經不再是那個稚氣到拿桃核砸向自己的豆蔻少女了。

多年來方應物見到未婚妻的次數不多,每每都是驚鴻一瞥。但印象卻不淺,組合起來也能形成一副較為完整的輪廓。今天再看到其本人時,立刻便對照上了。

「你來幹什麼?這裡自有為父做主!」劉棉花見女兒親自到場,忍不住急了。劉三小姐行禮道:「爹爹勿惱,女兒只與汪家姑娘說幾句話。」

方應物有點擔心,三小娘子明顯是閨閣弱質,如何能是汪芷這種女中虎狼的對手?想上前勸幾句,但又怕顯得自己心虛,或者產生拉偏架的嫌疑。便沒再開口,只是悄悄地走近了幾步,萬一事情不好,也來及上前攔住。

劉三小姐走到汪芷面前,彼此打量幾眼後,劉三小姐先開了口,不過語氣中彷彿還帶著幾分少女的天真。她很委屈地蹙眉問道:「你想要搶走奴家的夫君嗎?」

面對如此楚楚可憐的對手,汪芷頓了頓,才狠心答道:「是的。」

劉三小姐又說:「我們有父母之命,更為門當戶對。」

汪芷對此不屑一顧,「如果一定要講究門當戶對,為什麼又要糟糠之妻不下堂?為什麼窮書生飛黃騰達入朝顯貴後,不能換已經門不當戶不對的妻子?你們劉家能幫到他,我汪……汪家一樣也可以助他一臂之力。」

劉三小姐又問道:「我們有婚約在前了。你為什麼一定要來搶?」汪芷很自信地答道:「寶物有德者居之,因為我知道我比你更適合他,而你只不過是礙於父母之命的應聲小女子而已。」

汪芷覺得自己可能說得太模糊,便不再給劉三小姐機會,連續地反問道:「你什麼時候才知道有他這個人?我成化十四年春天時就認識他了,比你更早。我成化十七年時就失身給他,至今已經四、五年。你與他有過幾次接觸?我能經常與他見面,我們之間無所不談,幾乎沒有什麼隱私,我了解他心裡的每一處角落,他也清楚我心裡的每一點波折。你和他彼此熟悉么?只要一個眼神,我就明白他想什麼,他也能明白我想什麼,甚至不見面也能猜出對方的心意!這樣的默契和心心相印,你永遠也不會有!你知道他將來是什麼樣嗎?我大概能看到一些,並做賢內助幫著他一步一步向前走,他也知道我將來的道路在哪裡,也能扶持著我一步一步前行!你覺得你可以么?」

關於汪芷的自白,別人聽了不知道什麼感覺,但卻讓方應物心裡波瀾起伏。這些話的語氣很熟悉,但似乎並不屬於眼下這個時代,更像是來自上輩子那個時空里的。

方應物想道,汪芷因為奇葩的成長經歷,又受萬娘娘影響,性格與這年頭絕大多數女子截然不同,倒是有幾分後世新時代女性的影子。當然,也許有被自己潛移默化熏陶的緣故。

連剛才那幾句話的語氣,活脫脫地簡直像是二十一世紀女人。不得不說,這也是吸引他方應物的原因之一。

在汪芷狂風暴雨的言語摧殘下,劉三小姐宛如隨時要倒的河邊細柳,盈盈弱弱不堪一擊。只見得她眼眸中閃爍著委屈的淚花,紅袖裡的兩隻小手緊緊握起,貝齒死死咬住了下嘴唇,拚命阻止自己張嘴哭出來。

方應物揉了揉額頭,像三小姐這樣的傳統千金小姐,見了生人只怕話都說不利索,更別說面對面吵嘴,怎麼可能是跟隨自己千錘百鍊的汪芷對手?完全就是被虐菜啊。

這與其說是性格的差距,還不如說是時代的差距。於是方應物上前一步喝道:「不要再說了!」

汪芷當然知道這是阻止自己,不過她該說的都說了,見好就收未嘗不可,所以便停了下來閉口不言。雖然她罩著面紗,但方應物知道,她現在肯定是得意洋洋的神色。

「不,我還沒有說完。」正處於被虐狀態的劉三娘子卻沒給方應物面子,輕輕地說。

方應物微微一怔,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被虐還能上癮?隨即明白這是小娘子因為潰不成軍,所以面子掛不住,便犯了擰,理解成撒嬌也未嘗不可。

如此方應物苦笑幾聲,歲月或許可以磨平一個人的方方面面,但卻很難改變一些本質的東西。眼前這個犯倔的小娘子,和七八年前因為不滿拿桃核砸他的小娘子之間的區別,好像也不是不大。

方應物剛想軟言安撫幾句,忽然打了個激靈,抬眼便見汪芷的面紗不停顫動,忽然有股要從裡面射出利刃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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