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5章 都不是省油的燈

閑扯幾句後,方應物微微錯開身子,將劉棉花讓到了前面去,而他自己則擺出跟班架勢亦步亦趨地跟在劉棉花後面。

這樣一是照顧到老泰山的心情,免得他老人家惱羞成怒或者破罐子破摔;二是照顧到老泰山的需求,畢竟眼下劉棉花比自己更需要聲望。

翁婿二人一前一後地沒走幾步,忽然聽到從後面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方應物見劉棉花彷彿要停止腳步並轉身往後看,連忙輕聲道:「休要停住瞻前顧後,緊著向前走!」

劉棉花頓了頓,便聽從了方應物的意見,繼續朝左順門而去。

但後面的腳步聲沒有停住,很快就追上了翁婿兩人,方應物瞥了一眼,忍不住大吃一驚。追上來的這個人,竟然是年過古稀的首輔萬安!

對此方應物愕然地想道,這老人家身體還挺硬朗,居然一路小跑地過來了……

萬安沒有理睬方應物這個小字輩,指著劉棉花喝道:「劉祐之!你身為輔臣,如此胡鬧成何體統!」

聽見萬安對劉棉花的責問,方應物忽的恍然大悟,難怪他總覺得今天的事情很不協調,原來緣故在這裡!

回想起來,大明朝很少有閣老帶頭死諫的例子,多是由中下層朝臣特別是科道言官發動抗爭,然後閣臣在天子與朝臣之間和稀泥。

究其原因,一般官員的官位都是經由銓選流程得到,美化的說法就是士林推選,情分上對天子顧及不多。

而閣老不同,往往是由天子直接指定,法定身份其實也就是天子秘書,自然吃人嘴短。受「知遇之恩」後,就不便抹下臉皮和天子死磕了,只能在中間當和事佬。

所以今天次輔大學士劉棉花聲嘶力竭地要帶頭伏闕進諫,未免顯得很古怪了,看起來不協調也正常。堂堂一個閣老,突然異常高調地做起御史或者給事中的事兒,怎能不令人訝異。

別人一開始逡巡不前未必沒有這方面原因,或許是對奇怪事情的下意識抗拒;也可能是突然見到次輔大學士不務正業,驚訝之下便遲鈍了幾分,導致了冷場。而後來方應物這樣的給事中出面喊口號,才讓眾人的思維轉回正常的軌道。

不過劉棉花今日為了刷出名望,鐵了心不要大學士的尊榮體面,口氣淡淡地對萬安答道:「此乃為臣之本分爾!萬相公若不願同道,亦不強求。」

萬安額頭顯出兩根青筋,咬牙道:「我生平沒見過如你這般厚顏之人!你也真好意思如此!你難道不明白么,別人心裡誰肯真正理你?別自欺欺人了!」

萬安寥寥幾句,直接戳中了劉棉花的痛點。在別人面前,劉棉花可以擺出「為尊者諱」的架子自我安慰,但在比自己還「尊」的萬首輔面前卻沒得狡辯。

故而劉棉花不禁恍惚了一下,剛才那一幕確實有點傷自尊了,若非有女婿出來救場……

方應物皺了皺眉頭,萬首輔真不是省油的燈,老泰山這心態又不對……今天真是邪門了,向來靠譜的老泰山為何總是出狀況?

趁著劉棉花恍惚的時候,方應物迅速插話道:「首輔老大人說得輕巧,如果說劉閣老最多也只是沒人理,那麼換成首輔老大人你上去又如何?下官敢肯定,只怕全都是對著首輔老大人叫罵並喝倒彩的,而且還不知道有多難聽。莫非你這一百步還真敢來笑話五十步?究竟是誰厚顏?」

劉棉花忍不住「哈哈」一笑,方應物說的還真有可能,果然是只有比較才會有幸福,心裡真是舒服多了。

自己的名聲固然比方家父子差得遠,但秒殺首輔萬安還是沒問題的,至少自己沒有像萬安這般腆著臉去巴結貴妃並結親、沒有向天子獻春宮……

萬安臉色變了又變,但很理智地認識到自己與方應物吵架純屬自討其辱,就是吵得上火了動手也更不是對手,故而他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方應物與劉棉花繼續向前,一直走到左順門才立定住,過了左順門就是文華殿,難得天子正在此處。

方應物正想交代幾句時,突然聽到劉棉花幽幽嘆道:「今天算是與萬眉州撕破臉了,以後的日子可難過嘍。」

方應物開解道:「老泰山怎的沒了信心志氣?不與這樣的小人撕破臉,不與他徹底劃清界限,將來怎麼當首輔?何況長痛不如短痛,難過這一兩年,總比難過一二十年要好!」

劉棉花詫異道:「你怎的一些害怕都沒有?」方應物不屑道:「冢中枯骨,有何懼哉?」

劉棉花總覺得方應物此話意味深長、含義豐富,不過沒時間細想了。

卻說今日天子難得去了次文華殿,所以左順門這裡已經被外圍警戒的侍衛官軍佔據住了,中間夾雜著若干當值的內監。

站在左順門外,劉棉花終於還是回頭看了幾眼。視野里出現了零零散散的一二百人,如此他才微微放了心,有這些人數撐場面,至少今天不會成笑話了。

左順門裡當值太監看到如此多大臣蜂擁至門前,;連忙站在階上喝道:「停住!爾等聚眾在此,意欲何為?」

劉棉花重重咳嗽一聲,端正衣冠,排眾而出,要代表朝臣這邊答話。此時此刻,舍他其誰,只要方應物不來搶風頭,高光榮耀都是他的。

劉棉花緩緩地抬起頭,向來略顯渾濁的眼神漸漸變得銳利起來,鬆弛的臉皮綳得緊緊,身板挺得筆直,里里外外透著堅毅的氣息。

眾人將目光都聚焦在劉棉花身上,只要次輔大人一張口,年度大戲就要開鑼了。

眾人屏氣凝聲,卻見次輔大人醞釀完氣勢,雙眉一動,就要……冷不丁又見有道影子飛快地從次輔大人身邊躥了出去,直接衝到了劉次輔與當值太監的中間。

尚未看清楚此人是誰,然後便聽到他對著太監高聲道:「在下湖廣道御史郭不怒!我等今日聚集到此,特為叩請聖上親賢臣、遠小人、正國本、振朝綱!」

這時候別人才看清楚了,只見這郭不怒御史圓頭大耳、眼眸不定,姦猾之相溢於言表。真不知道他憑藉這樣尊容是怎麼進的都察院,要知道御史官職是很講究外在風儀的。

劉棉花瞠目結舌,方應物瞠目結舌,眾人瞠目結舌,這是從哪冒出來的貨色?

隨後劉棉花出離憤怒了,方應物也出離憤怒了,此人膽敢強行出來搶戲,簡直是嫌命長了么?

在左順門當值的太監只能是個傳話工具,什麼也決定不了,只要大概明白怎麼回事即可。他不管誰是主誰是副,聽到這郭不怒幾句話,便慌慌張張地拔腿向裡面跑,大概是要稟報去。

眾人齊齊無語,原本該慷慨激昂的氣氛沒有出現,反而詭異地鴉雀無聲。劉棉花盯著這位自稱郭不怒的御史,目光兇狠得彷彿要擇人而噬。

夾在人群里的項成賢會意地走到方應物身邊,對方應物耳語道:「我在都察院里聽說,郭不怒乃是劉珝的門生。」

方應物仰天長嘆,方才是萬安,現在是劉珝,閣老們都不是省油的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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