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5章 兩軍交戰(下)

只有兩里地么,終於要來了……採辦太監王敬闔目端坐在大堂上,耳朵里彷彿已經聽見了鼓噪喧嘩的聲音。

沒過多久,王敬突然睜開了眼睛,從座位上起身,邁步走出了大堂。王臣見義父出去,忙不迭地也站了起來,跟著到外面去了。

「乾爹出來作甚?」王臣忍不住問道。

王敬掃視著嚴陣以待的手下爪牙和官軍,口中答道:「我就在這裡親眼督促!」

因為他剛才他突然想到,對方那邊都是熱血沸騰、士氣高昂、自詡正義的民眾,而自己這邊的軍心士氣肯定不如對方。

一旦接觸上,保不齊就有什麼莫名其妙的事故發生,一觸即潰也不是沒可能。所以王敬坐在堂中不放心了,出於謹慎小心,便親自出來督戰。

在初秋颯颯風中,王敬筆挺地站在庭院中,像一根銳利的長槍戳在地面上。他用最威嚴的目光來回巡視每一處角落,壓得每一個人大氣不敢喘一口,打起全副精神緊盯著外面,等待著對手的道來。

全蘇州城裡,密切關注事態動向的不止姑蘇驛。在府衙中,李知府同樣掌握著方應物及其隊伍的一舉一動。

府城中發生如此之大的風雲動蕩事情,兩邊的亂民加衛所軍士,起碼有數千人裹了進來,他這知府身為最高地方官,怎可能不保持關注?

雖然那兩邊都是欽差,他這個知府全都管不了,但不代表著不能看熱鬧,不代表著沒機會當鷸蚌相爭故事裡的漁翁。

最好的結果是兩敗俱傷,那就必須要靠他這個知府來善後和收拾殘局;其次好的結果,是方應物被採辦太監打敗,他這個知府便可以尾隨採辦太監,抱緊大腿後痛打落水狗;第三好的結果,就是採辦太監被方應物虐死,然後朝廷震怒,他這個知府一方面擺脫了採辦太監的枷鎖,另一方面獲得了大展拳腳的空間。

想來想去李知府便發現,只要方應物和王太監打了起來,他竟然沒有任何壞處!

當聽到方應物裹挾上千民眾,已經抵達姑蘇驛二里之外,變亂一觸即發時,素來穩重的李知府在無人之處,也忍不住大笑三聲,「老天有眼,天無絕人之路!」

然後李知府連連加派人手,打聽外面的詳細消息,等著最終喜訊的到來。他有一瓶儲存了十年的佳釀,說不定今日便要取出來痛飲了!

二里路程,彷彿短短几個呼吸內就能走完。一邊是嚴防死守,一邊是氣勢洶洶,一邊是堅盾,一邊是強矛。所有人都在等待著,整件事情中最激烈部分的到來。

欽差採辦太監王敬釘在庭院中,心裡默默數著時間,這是他當太監侍候人時修鍊出來的本事。

半刻鐘過去了……一刻鐘過去了……半個時辰過去了……姑蘇驛外面除了秋風捲起的幾點塵土,卻沒有任何人出現在視野里。傳說中的幾千憤怒民眾,連一個影子都沒有。

由於擺姿勢站立時間太久,王太監感到自己的腰身綳不住了,心裡實在驚疑不定!

剛才按照快報,方應物率領的民眾隊伍距離姑蘇驛只有二里地,就算是蝸牛也該爬到了!

但這都半個時辰過去,還沒見人影,到底是怎麼回事?人究竟在哪裡?

正在這時,派出的探子終於有最新消息傳回來了:「那方欽差和亂民隊伍突然轉向胥門,又從胥門進城去了!」

「什麼?」「回城了?」「沒看錯罷?」「怎麼可能?」

姑蘇驛內外,正枕戈待旦的千餘人聽到這個消息,齊齊發出各種各樣的驚疑聲音。

方應物攜民眾從閶門出城,沿著西城外轉了一圈,在距離姑蘇驛只有二里的地方轉彎,又從胥門重新進城……他究竟意欲何為?

難道方欽差不是要帶領亂民,來姑蘇驛這裡打砸搶么?造出了偌大聲勢,氣勢洶洶地已經殺到了距離姑蘇驛只有咫尺之遙的地方,眼看就要短兵交接了,然後卻又虛晃一槍回城,他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什麼?

而王敬驟然聽到這個消息,緊繃多時的身子晃了一晃,頭腦有些發懵,第一次感到事情可能並不在自己控制之中。

方應物的圖謀,到底是什麼?難道他只滿足於率領民眾,繞著西城遊行一圈,然後就達到了目的?

王臣則悄悄鬆口氣,默念一聲「太好了」,至少已經不再有生命危險了。

為此驚疑的人不止有王敬太監這邊的人,追隨方應物舉事的民眾同樣也疑惑不定……

剛才姑蘇驛幾乎就要在望,所有參加進隊伍的人個個摩拳擦掌,準備以多打少,搞死王太監和他的爪牙們。

正在氣勢上時,卻見前面欽差行牌向東一轉,領著大家進了胥門。於是隊伍人群里頓時議論紛紛,腳步也越來越慢,漸漸地踟躕不前。

先前說好的要帶領大家出氣,去找採辦太監麻煩,所以才萬眾一心、士氣高漲,那麼現在又要去哪裡?

難道方欽差是故意耍弄他們,帶著他們轉一圈就算完事?作為舉事的牽頭人,怎能如此不負責任!

人群不動了,前頭欽差官轎便也停了下來,欽差大臣、這次舉事的帶頭大哥方應物出現在人前。眾人知道方欽差有話要說,便都閉上了嘴,齊齊望向欽差大人。

方應物鎮靜自若地高聲道:「諸位心中或許有幾分疑慮,本官親口為爾等解釋,只請爾等仔細聽完其中道理!本官方才想起,聚眾衝擊欽差太監,固然爽快,但終究是違法之舉,本官擔心爾等事後被朝廷追責,難免不能保全自身!若出現人命傷亡之事,亦非本官所願也!所以本官為爾等著想,有一個兩全之計在此!本官先帶領爾等去府衙控告,請官府出面為民做主,這才是合情合法合理之舉也!」

有人便問道:「官府也管不了欽差太監,不然為何會有欽差太監在本城凌虐月余的狀況!若官府不理,我等又該何去何從?」

方應物斬釘截鐵地說:「若官府不理,或者有意拖延,本官再親自帶領爾等去姑蘇驛,行那以暴易暴之事,直接與爾等共同聲討採辦太監!這便叫做先禮後兵!若事後朝廷追問下來,本官也可為爾等開解,畢竟先有官府不管不顧,而後才有萬民走投無路,做那迫不得己的事情!想必以朝廷之仁慈,不至於與爾等為難!」

人群里有兩百多人是從公館街上跟著過來的,之前早得過吩咐,此時有的人高喊呼應方欽差:「欽差大老爺實在仁心慈惠,確實也是我等所想!」

有的人分散在人群各處發表議論,紛紛贊同方應物的話,有意無意地引導別人來贊同。

其實方應物說的有道理,先去府衙確實也降低了政治風險。而普通人大多又有從眾心理,反正府衙距離胥門不算太遠,先去看看也行,耽誤不了多久。

於是隊伍重新啟動,繼續簇擁著欽差官轎向前走。雖然有失望離開的,但沿途還有新加入的,總的來說人數變化不大。

在府衙中,李知府一邊等著心想事成的喜訊,一邊仔細端詳珍藏十年的酒瓶。心裡不住地琢磨著,到底是自己獨自細細品味,還是邀請三五知己聚會宴飲?怎樣做才能對得起這一瓶美酒?

忽然長隨匆匆忙忙的衝進了門裡,對著李知府大喊大叫:「老爺,大事不好!那方應物帶領無數民眾,虛晃一槍離開了姑蘇驛,並未與王太監發生任何衝突,傳言中的大混戰也沒有發生!」

李知府便很莫名其妙,方應物到底在想什麼?卻又聽長隨繼續叫道:「但方應物卻進了胥門,並帶領民眾沖向府衙來了,貌似來者不善,只怕眨眼之間就要抵達!」

噹啷!李知府愕然失手,酒瓶摔在了地上,頓時奇妙的酒香充塞於屋中,他已經為這個轉折呆住了。

方應物簡直是神經病!衙門就是官府,官府就是衙門,帶領民眾圍攻官府,這和扯旗造反有什麼兩樣?

如果是一夥亂民來大鬧一場,鬧完了就散開逃走,那也真不太好抓回來,何況還會有老學究抬出以民為本、民為重的幌子,很容易就不了了之。

但方應物身為官員,一旦帶頭鬧出亂子特別是攻打衙門,那他自己能逃得開么?聽說方應物是當過知縣的人,怎麼連這點道理都不懂?

李知府因為過於震驚,只管愣住了發獃,卻把長隨急得跳腳,連聲喊道:「府衙完全沒有準備,如今在衙的所有衙役加起來也不過數十人,而且還已經逃掉了近半數!就算加上書吏和雜役,又如何能擋得住上千已經沸騰起來的亂民?還請大老爺早作安排!」

府台大老爺高高在上慣了,一時間沒有想太多,但現在終於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

故而聽完了長隨的話,李大知府立刻失態了,登時沒了高官體面,破口大罵道:「方應物這個殺千刀的混賬東西,不去攻打姑蘇驛,卻到府衙來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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