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4章 還有誰更夠資格?

可憐的李太守,他的一肚子委屈真的沒人知道。按理說,地方官為民請命,反抗欽差大臣胡作非為,再加上有地方士紳耆宿聯名陳情為證,是很容易形成輿論焦點的。

無論其中是是非非,一番熱議是少不了的。而且不管後果如何,那位地方官肯定會形成清名,要是被朝廷處罰,名聲就更上一層樓了。

但天下萬事總有些例外,比如說這一次……在京師發生了很多李知府所不知道的意外。

首先,他不是什麼名人,彈劾方應物的奏疏送到通政司後水波不興,沒有遭到廣泛而強力的圍觀;再由通政司送進內閣後,便被某次輔直接扣在手裡冷處理,一扣就是半個月,而別的閣臣故意縱容某次輔瞞報……那奏疏就更是無人光顧了。

然後,這封奏疏又是被某次輔通過密奏方式,封在匣子中直接進呈天子,在這過程中還是不為人所見。

最後,天子一錘定音,直接御批了。所以從頭到尾,這奏疏壓根就沒怎麼流傳,所知者寥寥無幾,也沒給外界多少議論的機會。

而在天子批紅之後,雖然引發了不小的議論,但此時事情已然成了定局,聖旨都發了下去,別人也就更懶得更進一步關注了。畢竟關注也是白關注,又有什麼用?難道還能更改聖旨么?

所以李太守翹首盼望的清議始終沒有到來……又想起自己七年來沉淪地方的遭遇,難免心裡就生出了怨望,感到朝廷和上司都對不起自己。

下定了決心後,李太守神色恢複了平靜,看在王千戶眼中,便知道他已然做出了抉擇,再次開口問道:「不知李太守能否騰出公館?」

李太守淡淡地說:「方欽差那邊人數較少,而公館佔地偏大,未免有些浪費,有失節儉之意。所以本官決定,另外尋覓大小合適的地方,重新安排方欽差一行入住。」

王臣喜上眉梢地讚揚道:「李太守有見地!」

兩人從頭到尾,沒有一個字提到過採辦太監王敬,但是兩人所有的話,其實還是圍繞著王敬展開的。若方應物退出了公館,除王敬之外,還有誰夠資格入住?

目送王臣離開,李知府面上現出几絲茫然之色,但心裡實在五味雜陳,事情怎麼就演變到這一步了?

當年他也曾經是滿懷理想的人,要做一個剛正不阿、名揚天下的正人清流,不然也不會忤逆了當權太監汪直。

但捫心自問,如今自己的所作所為卻與理想漸行漸遠,特別是剛才倒向採辦太監的抉擇,則是完全背棄了理想。

想至此處,李太守腦子裡忽然冒出一句話: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

閑話不提,卻說公館街這邊,眾家合力打跑了欽差太監的爪牙之後,頓時士氣高漲。對一直不曾露面,但實際上充當了精神支柱的欽差方大人越發信服和感激。

這日,便有七八家員外一起到公館門外,言辭懇懇地求見欽差大人,非要當面表達一下謝意。

方應物稍有猶豫,但又覺得是一個契機,便開門放人,在大堂上接見了眾位員外。

天南地北地閑談之後,方應物起了話頭道:「本官受了朝廷詔命,到這蘇州府來督糧。但經過仔細研究,卻發現了不少弊端,難怪近年來拖欠嚴重。」

這種話,哪是幾個富戶敢於接嘴的,只能拍馬道:「方大人燭照洞見,明察秋毫,自然看得真切。」

方應物無視了這些沒營養的逢迎話,繼續道:「比如我這幾天一直在琢磨一個問題——朝廷向蘇州府徵收賦稅,主要還是以實物為主,特別是糧米。畢竟民以食為天,京師口糧供給基本都要仰仗江南,事關重大,誰也不敢變花樣。而蘇州府近年來人口滋生、戶數繁衍,風氣也漸漸奢侈浪費起來,但土地卻還是這些土地,府境內早已開墾得差不多了,總數變化不是很大。如此蘇州府本地消耗糧米數額逐年增長,而另外的道理很簡單,本地消耗數目多了,能起運到京師的數目自然也就少了。所以在此狀況下,蘇州府稅糧連年吃緊、屢有拖欠便不奇怪了。」

眾人彼此對視,皆感莫名其妙,便由唐廣德打頭問道:「方大人真知灼見,我等是很佩服的,但我等不過城中富戶,方大人為何與我等說這些?」

方應物哈哈一笑,「有弊端就定有解決之道,比如針對剛才這個問題,本官心裡就有些不大成形的想法。如果諸位有意,或可參詳一二。江南這地方,人多地少,土地殖墾快到頭了。但我聽說湖廣那邊良田土地還多得很,這些年也不斷墾拓,如今糧米產量急劇增長。原來諺語是蘇松熟,現在則有湖廣熟的說法了!如今蘇州府糧米吃緊,而湖廣米漸有富餘。而你們這樣的商家,是否可以遣人趕赴湖廣那邊買米,然後沿江而下,送到瓜洲水次倉?」

所謂水次倉,就是運河沿岸建造的糧倉,各地需要交納漕糧的,都只需要將糧米運到指定的水次倉。然後來年開春後,再由運軍負責用漕船運往北方京師。

蘇州府百姓交納稅糧,則需從本鄉一直將糧食運到長江北邊瓜洲的水次倉。糧米入了倉,從倉吏那裡領到回票,便算完納賦稅了。

雖然運糧數百里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但是總比宣德朝之前,從蘇州府運送到北方京師要舒服多了……

眾人再次面面相覷,方欽差這是什麼意思?是想叫他們這種商人,去湖廣買了糧米,然後當成稅糧繳納了?

那這行為和捐獻有什麼兩樣,他們又能有什麼好處?商人無利不起早,誰也不願長期做這種純賠錢的事情。

「當然不止於此!運湖廣米到水次倉,領到了回票後,再拿回蘇州府,就可以折抵賦稅!也就是說,可以將這些倉米回票拿到市場上販賣。無論是誰,只要拿著倉米回票,便可以在衙門裡抵消自家賦稅!」

眾人齊齊「咦」了一聲,這法子似乎是可行的,又仔細想想,這裡面似乎真有新的商機。

眾所周知,交糧米這種實物稅是件很麻煩的事情,若有大戶人家充當糧長,輪到負責本鄉里賦稅,那簡直是艱苦異常的。不但糧米難以湊齊,長途跋涉更是一場災難。

如果購買特殊回票,便可折抵掉相應的賦稅,那肯定會受到不少嫌交稅麻煩但又不缺現銀的人家歡迎。

比起遠赴水次倉繳納糧米的苦差,只要這種特殊回票能抵消稅糧,哪怕加錢收購也是值得的!出錢買一個省心,對有點閑錢的人家而言何樂不為!

最後眾人斷定,如果有靠譜的大臣背書並推動,這一套商業模式確實是非常可行的。

但也不是沒風險,最大的風險其實就在於政策方面,一旦朝令夕改,很容易就血本無歸。說一千道一萬,還是要看推動此事的官員靠譜不靠譜,夠不夠強力。

見眾人不說話,方應物也不著急,自顧自的優哉游哉品茶。他就沒想著今天一定促成,只是藉機吹吹風,讓消息傳播一下而已。

如果反響不錯,下面再進一步考慮細節。當然,蘇州府錢糧癥結不止這一個方面,還有很多種問題需要解決或者緩和。

想至此,方應物忍不住嘆一口氣,千鈞重擔在肩頭,自己任重而道遠啊。

這時候,忽然有門口雜役來稟報:「方老爺!府衙那邊差了個小吏,說是有事情要宣告。」

方應物揮揮手放他進來,卻見這小吏上了堂後,先環顧四周看了看幾位員外,然後才對方應物行禮道:「方大人在上,小的前來此處,是奉了府衙那邊的命令,就公館之事與方大人說一說。」

「這有什麼可說的?」方應物皺眉道。

那小吏戰戰兢兢地答道:「公館佔地較廣,方大人一行人數目不多,用不到這許多地方,未免鋪張靡費了些。故而府衙決定另尋一處地方,安排方大人移駐別處。」

方應物勃然大怒,這種說法與將他從公館驅逐出去有什麼兩樣?誰能受得了這種恥辱?特別是在座還有如此多外人當面。

其他員外聽到府衙的要求,頓時也心驚膽戰起來。他們搬到公館街,就是沖著方應物來的,若方應物離開了,哪公館街還有什麼意義?他們搬遷聚居到這裡,已經是非常折騰了一遍,可真再也折騰不起了!

還有膽小的人已經在心裡計較起來,這方應物要連這都吃不住,那用理性來分析,此人只怕也穩不了、靠不住。

砰!方應物狠狠拍案,震得茶盅叮噹作響。「本官住進之前,公館也是閑置著,難道就不浪費?怎麼本官住進來之後,就成了浪費?」

那小吏硬著頭皮,勉強開口回話道:「公館不會閑置,自有他人入住。」

方應物怒極而笑,嘿嘿幾聲才道:「如今蘇州府內,還有誰比本官這欽差更夠資格入駐公館?」

小吏默然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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