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9章 半日翰林(中)

常言道,天無絕人之路,方應物眼看自己要陷入困境時,忽然瞥見右手邊有一個小衚衕口。於是他靜如處子動若脫兔,一個箭步鑽進了衚衕里。

那劉府老家奴畢竟年紀大了,腿腳不如年輕人便利。等他過來時,方應物早就消失在衚衕深處了。

方應物從衚衕口另一邊鑽出來上了街道,又繞過皇城,從西城跑到了東城,來到翰林院衙署。

目標在望,方應物正要跨入大門,卻又有一個看門的年輕雜役攔住了方應物,呵斥道:「哪裡來的小子,看不到這裡是什麼地方么?文華翰苑所在,閑雜人不得輕入!」

這翰林院不同於其他部院衙門,並不開門辦公,門口也不會有人來人往的場景,說的文雅一點叫做孤芳自賞。所以方應物這樣的陌生人急忙忙向裡面沖,那必然是要被攔下阻止的,況且方應物年紀太輕,衣衫普通又沒穿官袍。

但方應物此刻就像是七進七出的常山趙子龍,更好似殺紅了眼一般,哪裡容得住再有阿貓阿狗攔路,特別是說話不好聽的阿貓阿狗。

他用力推開擋路的雜役並喝道:「我在錦衣衛蹲過詔獄,在西廠挨過板子,在東廠熬過刑訊,這翰林院難道是更甚於廠衛的刀山火海,如何進不得?」

旁邊又有別的老雜役衝出來,一邊把擋住方應物道路的年輕雜役拉了回去,一邊點頭哈腰的放了方應物進去。

所謂近墨者黑近朱者赤,翰林院這幫老雜役雖然是小人物,但耳濡目染之下,對清流動向略有所知。一聽方應物自誇經歷過三大廠衛,就猜出此人是誰了,擋路純屬自討苦吃。

踏入翰林院大門,踩在了中庭甬道上,方應物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楊柳春風夾雜著花香撲面而來,令人陶醉往返。他很不拿自己當外人地想道:這就是翰苑風流的味道么?

從前方應物已經來過翰林院兩三次,算不上熟門熟路但也知道東南西北,直接繞過前堂,遠遠望見標誌性建築柯亭那裡有一圈人把酒臨風。

不過方應物沒有停住腳步,他今天是尋求「資歷認證」來的,沒必要去摻和翰林們的騷客雅集。繼續向後面行去,一直到學士公房才駐足不前,略略整頓衣冠便走了進去。

禮部左侍郎兼掌院學士徐溥正在堂中看公文,聽到腳步聲,抬頭看去後頗覺意外,訝異道:「你到此作甚?」

方應物行個禮道:「老師在上,學生僥倖從天牢里脫身,想起天恩浩蕩,許以庶吉士歷事翰林院編修,今日便來翰林院歷事。」

徐溥是方應物這一科會試的主考官,雖然因為方清之也是翰林名流的緣故,平常方應物與他比較避嫌,但見了面叫一聲老師不會錯。

徐學士聽到方應物的強大理由,頓感哭笑不得,「你馬上就要左遷宛平,等候敕命上門就是,何苦還來這一遭?」

方應物正色道:「古人云:在其位謀其事,學生便以為在位一日就要謀事一天,如何敢偷懶取巧耶。今日前來報道,但憑老師吩咐使用。」

徐學士無語片刻,然後才點頭道:「有理!」隨後又問:「為何昨日不見你來?」

方應物答道:「昨日剛出詔獄,怎可輕狂無行?故而在家閉門自省,靜思己過。」

見方應物這小年輕一本正經地說著場面話,徐學士起了戲謔心思,又問道:「為何今日午前不見你來?」

方應物又答道:「為人子者孝道不可忘,前半日在家聆聽父親垂訓,不敢離門一步。午前盡完孝道,午後便來為國盡忠。」

徐學士大笑幾聲,揮揮手道:「知道了!我這裡沒什麼吩咐,你隨意自便去罷!」

方應物在徐學士這裡報道完畢,退出了學士公房。看了看日頭,若這樣不做點事就走人,實在有些不甘。

不過這翰林院與別的衙門確實不同,主要工作就是看書、編書、寫文章、起草詔書,方應物這初來乍到的能找到什麼事做?他要是闖進別人房間,說一句「我來幫你寫詔書」,還不得被亂棍打出。

逡巡了一圈,方應物又到了中庭,卻見柯亭那裡還是熱鬧,而在正中倚柱而坐的不是李東陽又是誰?

自從和父親一樣侍班東宮後,李老師就宛若老樹發新芽了啊……方應物心裡暗暗感慨。他是有拜訪李東陽這京城地頭蛇的心思,但眼下人多嘴雜並不是說話的場合,方應物也就沒想著上前去。

方應物繼續逡巡,打算找一處合適地方題壁作詩,抄上一首能流傳千古的大作,也算是在翰林院里留下了一個強烈印記。

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索,「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英雄競折腰,數風流人物,還看今朝」不錯,「為蒼茫大地,誰主沉浮」也可以,「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文辭就差了點……

什麼?有看官以為,方應物應當主動上前參加進去,然後大殺四方震驚四座,一干學士納頭便拜,從此威震學術圈?

還是算了罷,翰林院里的人物哪個不是飽學宿儒?若扎堆談經論典,憑藉方應物的學術水平,不知是誰殺誰呢,另一個姓方來了還差不多。從這個角度而言,方應物被貶出去也是好事。

閑話不提,卻說方應物正打量哪面牆壁比較適合寫字時,不料李東陽眼神不錯,偶然望見了在甬道另一邊打轉的方應物,便高聲招呼道:「那邊小方朋友!因何而來?」

方應物無可奈何,跨過甬道,穿過學士柏,到了亭外對李東陽行禮道:「見過老師。」

李東陽笑著應聲道:「無須多禮,一進翰苑,便不論師長,只說前後輩。」又對別人介紹道:「此乃一身下三詔獄的方應物也!」

方應物又對眾人做了個羅圈揖,問候道:「晚生見過諸位前輩。」眾君子大都微笑點頭,表示善意,當然也有不太和諧的,比如王鏊,比如張天瑞……

大家果然是正在討論經義心得,方應物雖然盛情難卻入了伙,但實在說不出個一二三。

自從科舉結束之後,方應物就徹底把四書五經扔了,而且也根本沒心思在這上面了。

此時聽別人在這裡說,他的感覺只有兩個字,枯燥。昨晚又沒有睡好,體力消耗很大,今天中午又是一路小跑著過來的,若走動時還好,此時安坐下來,就感到極其睏乏了。

所以方應物坐在人群後面,不由自主的打起了盹,有經驗的都知道,這根本控制不住,停都停不下來。

不過席間這麼多人,又不是在天子面前這種正經場合,只要不太出格也就沒人會注意,或者即便注意到了也就一笑了之,但是總有例外……

蒙朦朧朧之間,不知道是誰用力捅了一下,讓方應物猛然驚醒過來。他睜眼四顧,卻見同榜狀元張天瑞在他面前貌似很關切地叫道:「方同年,醒一醒!」

這一聲叫,把別人的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二三十道目光刷刷的齊視方應物,叫方應物有幾分小小難堪。

成化十一年的探花王鏊最看不慣這種模樣,忍不住譏諷道:「眼皮墮地,難學孔子之義。」

向來秉信輸人不能輸陣的方應物仰頭「哈哈」一笑,擺脫了尷尬心理,然後悠然信口回道:「王前輩這是考我么?我看可以對一個:呵欠連天,要做周公之夢。」

眾人哄然而笑,這對得真是諧趣精巧,更妙在應景而生信手拈來,方應物果然是很有才的風流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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