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看臉的殿試

成化八年之前,殿試都是在三月初舉行,不是三月初一就是三月初三,距離會試太近,讓考生與禮部官員都很辛苦。

成化八年時,因為要替已故前太子出殯,所以殿試延遲了半個月,直到三月十五日才舉行。結果大家都發現,還是在這個時間比較舒服,天也暖和。從此之後,殿試就習慣性的定在了三月十五日。

半個月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對於塵世中忙忙碌碌的方應物而言,時間過得很快。辦完宴會,見完一些同年故舊,一晃就是三月中旬了。

於是方應物便暫時把所有雜事先放到一邊去,專心等候殿試這個科舉道路的終點。

殿試是三月十五日舉行,當然準備工作不可能到了十五日才開始,但之前的選讀卷官、擬題、天子定題、印卷這些程序與方應物沒有多大關係。

科舉大三關里,鄉試和會試的模式基本雷同,但殿試卻不同。殿試名義上是天子以策取士,是由天子親自主考,而一干輔助取士的大臣只能叫讀卷官,不能叫閱卷官,更不能叫考官。

入選讀卷官只有一個條件,非執政大臣不可,地位不到想都別想。也就是內閣宰輔和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的正官、以及詹事府、翰林院的堂上官,一共選出十四人組成。

比如這一次成化十七年殿試的讀卷官陣容里,文淵閣大學士劉吉劉棉花當然是在列的,而且還是話語權最大的三人之一。

如果這時候,方應物正式迎娶了劉府小娘子,那劉棉花估計就要請去避嫌了。但眼下兩家並未結親,翁婿關係還沒有法律效力,所以劉棉花還可以厚著臉皮繼續參加讀卷工作。

閑話不提,到了三月十五日這天,天色蒙蒙亮時,方應物等三百名今科中式舉子齊齊聚集在長安左門外。在禮部官員的吆喝下,准進士們按照名次排列隊伍,會元方應物自然是首位。

黎明時刻,禮部官員引導著隊伍沿著御街前行,從承天門進入皇城,又連續穿過端門、午門,正式進入大內。

這些准進士都是第一次進入皇宮,一路上只見得紅磚金瓦宮闕壯麗,連續穿過的門樓也是雄渾巍峨,皇家氣派撲面而來。這一切簡直是菜鳥們生平見所未見,便讓他們十分緊張,大氣也不敢出幾口。

但排在隊伍首位的方應物卻緊張不起來,他上輩子數次進入故宮遊覽考古,要震撼早震撼過了。這時候只是饒有興趣的左顧右看,在心裡比較著這座皇宮五百年前後的區別和變化,有興緻時還與帶路的禮部官員閑聊幾句。

看在別人眼裡不由得嘖嘖稱奇,暗嘆一句:「此子心性沉靜非常,絕不是池中物!」

過了午門後,可以遠遠地望見奉天門,再往裡面走才是皇宮最核心的地方。奉天門左右還有東西角門,一般人只能從這裡過。

在金水橋南稍等片刻,隊伍被引導過了橋,穿過東角門來到了奉天殿外的廣場上。

奉天殿是皇宮三大殿之一,只有一些大禮儀才可以使用這裡,殿試就是其中之一。

此時天子已經在殿中升座,文武百官也已經向天子禮拜完畢,贊禮官便宣中式舉子上前禮拜。

當然眾考生是不用進殿的,只是上了丹陛,然後以方應物為首隨著贊禮官的招呼,完成規定動作而已。有些比較文青的考生此刻面對神聖的大殿,已然熱淚盈眶、涕如雨下……

隨後就在殿外丹墀上考試,案子早已擺好,並貼著每人的名字,等三百考生各就各位,執事官員便把題目發了下來。

方應物拿到題目,開眼看去,只見上面寫道:「皇帝制曰:聯祇舉丕圖,究惟化理,欲追三代以底雍熙,不可不求定論焉。夫三代之王天下,必有紀綱法度,然後可以治。而議者乃謂三代之治,在道不在法,豈法無所用乎?聖王立法必有名以表實,然後可以傳遠。而議者乃謂三代之法,貴實不貴名,豈名非所先乎?治不在法,則繼以仁政之說似決。法不貴名,則必也正名之說似迂,二者將何所從也……」

一道題目,洋洋洒洒數百字,看得方應物連連腹誹。這題目簡直就是篇文章啊,這是想出題還是故意賣弄?

不管是不是賣弄,方應物也管不著,他看完題目又想了想,便奮筆疾書起來。

反正殿試不淘汰人,也不講究死板的八股格式,所以不用在意許多,只管憑著思路一口氣寫下去即可。中間注意一下駢四儷六的語句,再來點以古諷今的小段子顯示自己憂國憂民就搞定了!

方應物雖然學術功底一般般,但勝在思路開闊,此時筆走龍蛇文不加點,看在監臨官員眼中,自然又暗暗得到一個才思敏捷的評價。

寫了三四千字,方應物感覺差不多了,便收了尾,然後起身走下丹墀交捲去。

收卷官在東角門這裡,方應物交了卷出東角門,就算是離開考場,至於下面的程序就與他無關了。

此時十幾位讀卷官都在左順門裡的東閣,所有試卷都要先送到這裡。當著方應物的面,收卷官彌封試卷,蓋上關防,然後就拿著試卷朝左順門行去。

方應物望著收卷官的背影,愕然片刻。這殿試果然極度的、非常的、特別的不規範,不過他喜歡!

這其中當然有潛規則了……沒錯,試卷的確是彌封糊名,理論上送到東閣後,看不出是誰的試卷。但收卷官親自拿著方應物的試卷到東閣去,難道他沒長嘴么?難道他不會用嘴巴告訴別人這份試卷是誰人的么?

會試名次靠前的人和關係戶都會享受這種待遇,不用驚訝,這就是殿試的規矩,告到皇帝老子那裡也沒用。

科舉最終名次分一二三甲,在理論上是這麼產生的——殿試試卷由十幾個讀卷官看過後,每人都會划出等次符號。

一張試卷得到的頭等評價越多,當然名次也就越高,若一大半人給某試卷畫了四五等,那此試卷必定是三甲了。

在實際操作中,試卷都由閣老先看過,並先評價過,然後才讓其他讀卷官傳閱。所以你懂得……這就是傳說中的「定調子」,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

當然絕大部分閣老就算提挈自己人,也會講究體面的,吃相不會太難看,不會一定要幫自己人弄個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甚至還會故意反其道為之,以示公正無私。

除非是極個別的奇葩,每每說到此處就不得不點名張居正,沒有吃相比他更難看的閣老了。

不過讀卷官終究是讀卷官,不是閱卷官,他們不能直接決定三鼎甲,這是天子的最高權力。

但天子也沒工夫把三百份試卷都仔細閱讀,所以每次都由讀卷官選出前十名呈進御覽,然後由天子在這小範圍內親筆點出前三。也就是說,試卷進不了這十名里,就徹底和三鼎甲無緣了。

在成化十七年這次殿試,三百份試卷都已經送到東閣,眾讀卷官圈圈叉叉的評價完畢後,已經是深夜凌晨了。

此時東閣里火燭高照,卻有兩位大佬臉紅脖子粗地對峙著,場面僵持不下,旁邊十幾人饒有興趣的各看各的熱鬧。那二人所爭執的,就是要呈獻給天子的十份試卷中最後一個名額。

屋裡十幾個人都是執政階層的核心官員,不是閣老就是尚書,沒有什麼外人,故而可以大家不顧體面,很放得開。該吵架的吵架,該起鬨的起鬨,對他們來說,這是難得的消遣時刻。

據某野史記載,對峙的兩個人都是內閣大學士,都姓劉,姑且稱之為謹身公和文淵公。其時二公各執一卷,互相攻訐不已。

謹身公:「祐之你好不要麵皮,不愧是人稱棉花!誰不知那是貴府東床的試卷?你當真不肯避嫌么!」

文淵公:「叔溫慎言,此人眼下並非吾婿!何況古人云,舉賢不避親,好就是好,無需多言!」

謹身公:「雖然兩張試卷都是八個圈(註:一等),看似平手。但除此之外,你手裡那張試卷卻多一個叉(註:五等),這就等若低半頭!」

文淵公:「你簡直笑掉天下人大牙,誰不知道這個叉是你公報私仇畫的?在此時豈能作數?真要避嫌,就該將你畫出的等次抹去!」

謹身公揮了揮手裡試卷:「吾手中卷,人名吉利,正應了大禮喜慶!」

文淵公大笑三聲,亦揮了揮手裡試卷,「吾舉薦之人,稱得上相貌俊逸、儀錶出眾,足以壯朝廷觀瞻!你手裡那人我也見過,尊容說其貌不揚都是輕的,讓這樣的人出列,只怕天下人都以為我朝無人!所以就不要獻醜了!」

至此謹身公啞口無言,實在無話可說,只好頹然敗退。

事後方應物聽到這個事情,頓時哭笑不得,他真沒想到,自己科舉還有靠臉的時候,憑著長相英俊才擠進了最終十人名單里。

排名次要考慮長相、姓名,聽起來像是笑話,但放在這個時代卻不是笑話。如果不考慮關係戶,閣老在做選擇時經常會打聽長相,專揀那相貌堂堂的人呈獻上去。

畢竟這十個人里要出狀元的,那可是萬方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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