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能者無所不能

參加此次雅集的二十來名士子各自作了詩詞,圍聚在忠烈廟前,互相品評詩文。他們大都是來自各縣的精英人物,雖然口上謙讓,但心裡皆有比較的想法。

雅集主事人周一元捧著一張,高聲稱讚道:「邵賢弟的這一句好!山川不改生前烈,浩氣能存死後忠,氣透紙背,簡直撲面而來!」

當即有數人介面稱讚,邵琛面顯赧然之色,對著眾人連連謙遜,「偶得之,偶得之。」

方應物站在較外圍的地方,側頭對引薦人傅繼儒問道:「邵朋友什麼出身?家中以何為業?」

傅繼儒頓了一頓,過了片刻才勉強答道:「他家中是富商……」隨後又補充道:「但祖上也是讀書人。」

方應物意味深長的「哦」了一聲,其他並沒有說什麼。

傅繼儒聽在耳中,臉有點紅,他明白以方應物的精明肯定看出什麼來了。邵琛的父親是西湖詩社的大金主,本次雅集由他全額贊助的,召集了各地如此多士子也是為了捧邵琛造勢,但這根本不足與外人道也。

詩文品評還在繼續,但大都是應景之作,無外乎褒揚岳飛忠義,痛惜風波亭冤殺,怒罵秦檜賣國無恥。不知道是誰,拿起來方應物的詩文,掃了幾眼後臉色一變,忍不住朗聲讀出來了。

這正是一首《滿江紅》詞牌:「拂拭殘碑,敕飛字、依稀堪讀。慨當初、依飛何重,後來何酷。豈是功高身合死,可憐事去言難贖。最無端、堪恨又堪悲,風波獄。豈不念,疆圻蹙;豈不念,徽欽辱,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笑區區、一檜亦何能,逢其欲!」

聽完之後,人群立刻再次鴉雀無聲,心靈都很震撼——這方應物好大的氣魄!上闋還算合規合距,格調與別人沒什麼不同,但到了下闋卻陡然筆鋒一轉,矛頭竟然直指當時天子。

剛才在船上時候,他們還為方應物直言不諱地批判當朝宰相而震動,結果轉眼之間,方應物又批起皇帝來了,真是好膽量!

雖然這個皇帝不是本朝的皇帝,但好歹也佔了三綱中的君字。大明官方不禁止議論歷朝帝王,可也不是完全沒有限制,比如禁止出書評論歷朝帝王。

按照千古以來為尊者諱的慣例,一般發議論批評前朝帝王,多半都是用昏庸無道之類的修辭籠統去說,很少做剖心之論。而且大多情況下也是對事不對人,點評某件事得失比較多。

但方應物這首詞中,有「念徽欽既返,此身何屬。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復」一句,在場的人誰聽不明白?

暗示的就是前朝宋高宗陛下心裡根本就不期待北伐成功,不期待迎回二帝,所以將積極北伐的岳飛殺掉,至於秦檜只不過是個奉命行事的,根子還在皇帝身上。

這分析簡直誅心啊,赤裸裸地將帝王心術呈現出來。但又是何等的犀利,何等的尖刻,偏偏仔細想過,說的還是很有道理,叫人不好辯駁。

眾人不由得贊同了項成賢的評價,方應物果然是才氣凌厲,絕非常人也,但也有人暗暗惱火。

在方應物想來,超前半步被人當成天才,比如王陽明,超前一步就會被人當成瘋子,比如李贄。而自己今天的行為,應該只能算是超前半步罷……至於那些把惱火寫在臉上的人,方應物直接無視了。

眼見眾人都在議論方應物的《滿江紅》,主事人周一元便知道,謁武穆祠這項活動又沒收到效果。下面他就沒心思繼續了,揮了揮手,讓僕役收拾東西,招呼眾人出祠向西湖邊行去。

傅繼儒這時候才正視起方應物,他本是西湖詩社的人,也是幾個組織者之一,不想周一元和邵琛兩人太沒面子,便對方應物提醒道:「方朋友才高八斗,在下佩服,只怕今日要讓別人都黯然失色了。」

不是傅繼儒多事,從名義上方應物是由他引薦進來參加雅集的,如果鬧得周一元和邵琛下不了台,他難免要被同社人埋怨。

方應物聞言話裡有話地答道:「在下素來喜好史書掌故,方才難免技癢一時賣弄。但風花雪月並非所長,到了湖上畫舫,只怕要泯然眾人矣,傅朋友但請放心。」

方應物說的倒是實話,今天這種雅集本來是風花雪月的時候,而他兩輩子都不是文青,身上實用主義色彩濃厚,對風花雪月這類東西並不十分擅長。

可是某些人為了建立威信,非要扯進政治大義作為虎皮,這就給了他借題發揮的機會,怪得誰來?

眾人說說笑笑走到湖堤上,遠遠望見岸邊已經停了一棟畫舫,目測有十來丈長,容納二三十人吃喝毫無問題,堪稱世間少有的巨制。畫舫旁邊還有兩艘船隻,大概是裝載雜物和充當廚房的。

更令人心熱的是,還有十幾個美人齊齊聚在岸邊等候。一眼看去,紅紅綠綠鶯鶯燕燕。

主事者周一元瞥了一眼方應物,又高聲笑道:「今年的花魁鳳蕭姑娘也來了,前夜比試過詩詞,邵賢弟力壓群雄獨佔花魁,今天游湖可要享盡艷福了。」

周邊轟然響起幾聲捧場的大笑,邵琛繼續赧然羞澀。

到了岸邊,周一元對美人群里的袁鳳蕭招呼道:「花魁娘子!邵賢弟今天還打發給你了!」

士子與美人接上了頭,正當要紛紛擾擾地上船時,美人群中卻另有一女子排眾而出。

她美色不亞於袁花魁,走到方應物面前盈盈一拜,嬌聲軟語地啟齒道:「當面的可是方應物相公么?奴家期盼多時了。」

「你是……」方應物摸不到頭腦,他應該沒在杭州城留下過什麼風流痕迹罷?

那女子掩口一笑,「兩年前在蘇州見過的,方相公貴人多忘事了,真是人生若只如初見么?」

這麼說來,方應物倒有幾分印象了,是很面熟吶。再仔細一想,他拍了拍額頭,真記起來了,不由得問道:「你怎的也到了杭州?」

兩年前他在蘇州唐伯虎家的望遠樓上,力壓蘇州年青一代的最強三人組時,這個女子是在旁邊侍候的,彷彿聽別人喊她沈娘子。

方應物正與沈娘子說話間,忽然花魁袁鳳蕭也出現在身前,美目中好奇而又帶著期待,對方應物道:「有聽姐妹說起,先生就是曾經二殘句力壓姑蘇全城的方大才子?」

那時也算一個人生小巔峰,方應物帶點虛榮地點點頭道,「正是。」

兩個一等一的美人前後腳主動找上方應物攀談,貌似還準備倒貼,立刻又將其他人震撼到了,心中齊齊感嘆「能者無所不能」——這等出類拔萃的人,彷彿只要站在這裡就是鶴立雞群。不要炒作,不需要別人吹捧,便可令人不得不深深為之折服。

傅繼儒方才一直和方應物說話,彼此之間距離很近,此刻看得最是真切,又想起方應物貌似淳樸地自稱不擅風月,便忍不住喃喃自語道:「騙子,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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