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為什麼救我?

汪芷現在是一種很僵直的狀態,不過這種僵直更多的是心理因素,而方應物仰面倒下後,卻有背後多了個墊子的感覺,雖然未必舒適,但也不是很難受。

此刻方應物力壓汪芷,面朝上躺著,仰頭看去,除了藍天白雲就是好幾張愕然的臉……眾目睽睽之下,自詡體面人的方大秀才忽然感到十分不自在,連忙撐起來要起身。但是手忙腳亂的,似乎在汪芷身體上蹭了幾下。

不過這種柔軟的感覺也有可能是錯覺……方應物實在不敢想像如果這不是錯覺的話會怎樣,連忙自我催眠的當成錯覺了。

說時遲那時快,短短片刻便是人仰馬翻,眼瞅著就差滿地打滾了,直到這時周圍眾人才紛紛回過神,原來是兩個愣頭青冒出來襲擊汪太監!

「大膽賊徒!」汪芷身邊護衛急眼了,紛紛怒吼著沖了上去群毆兩名刺客,另有幾個圍住了汪芷。

這些護衛還是第一次遇到敢對汪芷出手的人,但這第一次卻叫他們丟了大臉。第一次都防不住,那誰還敢相信他們?雖然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汪廠公怪癖太多,不肯讓別人靠近護衛,當然容易出漏洞,可是他們這些護衛沒有資格講理由!

亂子終究是要平靜下來,汪芷的護衛出手後沒有再給兩個學生刺客任何機會,當場捉拿了聽候發落。

前文提到過,因為榆林城和延綏鎮的特殊情況,進社學充當未來衛學預備生員的學生里,很多都是高級武官子弟。

而在這臨時校場,已經結束了閱武,帶兵的武官紛紛也朝著點將台這邊過來。他們可不是楊巡撫和汪芷這種外來戶,當場就將兩名刺客的身份認了出來。

有人道:「這莫不是羅游擊家的么?」又有人指點道:「這好像是程千總的兒子。」頓時眾人皆感到,事情好像變得複雜起來了……

方應物暗暗感嘆,那些社學學生雖然都向著讀書人轉職,可他們畢竟是武官後人,從小在邊境長大,血液中這種比內地讀書人更加勇猛的因子一時半會還是去不掉的。眼前這兩位居然有血性襲擊汪芷,實在是讓人咋舌。

這個時候,也只有楊巡撫適合出面了,他站出來對羅、程二生喝問道:「本院問你二人話!你們也是讀過書的,膽敢襲擊欽差中貴,究竟是何道理?」

那姓羅的學生被按在地上,仍強行昂著頭,倔強地陳述道:「老師方先生造福一方,教我等讀書明理,引我等登堂入室,如今卻被汪太監無禮驅逐,在下這弟子深感恥辱!別無他法,唯有如此以報!」

群情嘩然,沒想到居然只是為了方應物不忿,所以才襲擊汪芷。方應物雖然早有此猜測,但得到確認後,依舊很震撼,一時間瞠目結舌。

他這被二十一世紀環境熏陶出的人,對這幾乎有些不可理解,心裡變得百味雜陳,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表達出來。

說實話,方應物雖然在榆林開創了教育事業先河,成功的初步培養出幾十個候補士子,但不是那麼單純,還是功利心更多一點。他更看重的是能刷出士林名望,同時用教育大權作為鞏固楊巡撫權勢的工具。

所以方應物本意對社學並不很上心,只是當作自己的道具而已。對學生也只是照本宣科地盡到義務,沒投入太多感情。

而且在方應物眼裡,榆林本地這些士子目前也就只能在本地充門面,其他方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以他們的水平,別說中進士,幾十年內都未必有中舉的,所以將來對自己不會有太大助力,也很難再有什麼交集了。

但萬萬沒想到,這兩名學生居然如此淳樸和熱血,為了他方應物小小的一點「屈辱」就膽敢不顧身家性命地前來報復汪芷,雖然其中可能有點「一日為師終身為父」之類觀念的洗腦。

方應物越想越是為自己的世故而慚愧,暗暗嘆了幾口氣,他何德何能啊!如果這時候再擔心過於得罪汪芷而躲在後面,那他連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怎麼也要儘力相救才是,這種人會越來越少了,能救一個是一個。

方應物拿定主意,衝上去對兩個學生訓斥道:「糊塗!你們兩人讀書讀到哪裡去了?是非對錯,自有朝廷處斷,吾輩但能遵循朝廷法度而已!難道你們想以暴抗命,以武亂法么,這絕不可取!若都像爾等這般亂為,天下還有什麼規矩!」

那姓羅的學生仍無悔意。「我嘗聞,聖人也有誅少正卯的時候,老師又何必故作嚴詞。」

方應物氣不打一處出,「聖人其時為攝相也,你們兩個是什麼身份,也敢效仿!」

這時候,汪芷早從地上爬了起來,她拒絕了所有人扶持,硬是自己獨自站立。她面無表情,令人看不出喜怒,更猜不出她心中到底想些什麼。

方應物將兩個學生嚴厲訓斥一頓,然後對汪芷道:「此二人年少無知,真是讀書讀傻了,望廠公寬容大量,不要與此二人計較,且饒他們一命!」

這種求情的話,別人都不能說也不敢說,在場人中也只有方應物可以說了。無論如何,在剛才一瞬間方應物挺身而出,為汪芷擋住了兇徒襲擊,這就是有恩了。汪芷再不講理,也要考慮到這點。

汪芷從恍惚中回過神,淡淡地瞥了方應物一眼,指了指不遠處河邊,「你我去那裡說話。」

方應物有點惴惴不安,莫非汪芷要追究剛才自己蹭了幾下的罪過?但也有可能是要提條件,又不想在大庭廣眾下搞得人人都知道。

來到河邊,周圍十丈內無人,汪芷神色冷漠地問道:「我有個問題,你方才為何會挺身而出,在前面掩護了我?從往常來看,我並不值得你來相救罷。」

方應物很是意外,他還以為汪芷會乘機勒索,做好了討價還價的準備,卻沒想到汪芷上來就跑題歪樓了,糾纏起自己救她的理由。這圖的什麼?

方應物忍不住暗暗嘀咕,出了事後,她很詭異地沉默,難道就是想這個問題?她這腦子怎麼長的?

是的,汪芷剛才一直在想,在千鈞一髮不容思索的一瞬間,方應物為什麼要救他?這完全就是一種下意識的舉動,方應物為什麼會下意識地救她?

女人在這方面總是很敏感,對上面這個問題產生的迷思,反而蓋過了兩個兇徒為何襲擊她這件事情的本身。

或者說被襲擊並不值得大驚小怪,她汪芷為陛下辦事不知樹了多少仇敵,有人偷襲她是正常現象。

如果說方應物是迂腐的書生,不想見出人命,那倒也可以解釋,但問題是方應物這個人與迂腐沒有半文錢關係。在汪芷眼中,方應物要算迂腐,那天底下就沒有不迂腐的人了……或者說,若方應物是自己的親朋好友或者忠心屬下之類的角色,那不假思索地去救自己也情有可原,很說得過去……

但方應物肯定不是,甚至反而算是屢屢跳出來與她作對的人,所以就更加難以理解了。

從剛才一直想到現在,汪芷否定了一個又一個猜測,隱隱約約有了點其它答案,但是又覺得太不可思議。既然看到方應物主動找上來,那就要問問正確答案。

這可不好回答……方應物無奈,其實原因主要就是兩點。首先,大明雖然政爭不斷,很激烈的時候比比皆是,但是有一點好處,那就是本朝從來不搞暗殺政治,沒有朝廷重臣突遭襲擊喋血街頭這種情況。

對這點方應物很欣賞,作為一個爹和半隻腳踏入政壇的人,他很珍惜這個能保障生命安全的慣例。不想出現任何破壞這種原則的人,所以才會阻止別人對汪芷動手。

更何況,真要比起這種手段,手握西廠的汪芷反而是優勢巨大。將事情轉進到暗殺這種手段上,是非常不明智的。

其次,認出了兩個人都是自己學生後,方應物立刻想到,事後有可能牽連到自己。為了躲開嫌疑,他必須要上前去,用實際行動洗掉自己莫須有的嫌疑。

事實證明也收到了效果,否則汪太監眼下琢磨的就不是為什麼方應物會救她,而是這事是不是方應物指使了……

但如今問題在於,他方應物面對汪芷的詢問,該如何回答?那兩個真實答案是無法說出口的。人生在世總會有許多真話不能說的場合,甚至可能比真話能說的場合還多。

即便以方應物的急智,片刻之間也想不出能交代過去的答案,神色便有些不安。

汪芷又瞪大了眼仔細觀看方應物的不安定神態,越發覺得那個答案似乎有道理。她便追問道:「是不是難以啟齒?」

「算是罷……」方應物滿心都在構思中,聽到問話便漫不經心地答道。

汪芷面色變得極其古怪,又夾雜著几絲若隱若現說不清道不明的懷疑,「你心裡真存了對我的……情意?所以才有奮不顧身相救的舉動?」

晴天一聲霹靂,方應物猛然抬頭,臉面扭曲得像是見了鬼一樣,這、這……這人也太自戀了罷!這誤會可天差地別得大發了!汪芷不會惱羞成怒發了狠心,連自己一起幹掉罷!

方應物的神態看在汪芷眼裡,就是突然被揭破內心隱秘底細後的正常反應,讀書人就是這麼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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