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不可理喻

崔師爺的說法看似可以自圓其說,但這是完全建立在猜測的基礎上的,他連屍體都沒去看過。不過既然可以自圓其說,那就具備了可行性,對於大人物而言,證據不一定重要。

楊巡撫聞言沉吟片刻,搖頭道:「衛所做出這種事,沒有任何好處,彭指揮或許會記恨方小友,但應當不至於如此。所以此事必然有別的緣故。」

當初爭奪辦學權力時,彭指揮被方應物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最後也只是裝病一個月了局。由此可見,那彭指揮或許毛病多多,但並不是敢於鋌而走險的狠辣性子。

出於這種考慮,楊巡撫覺得彭指揮不大可能有問題。硬要憑著幾分猜測去查,未免顯得欺人太甚,最後如果沒有結果,那隻能是自己灰頭土臉。

見東家不採納他的看法,崔師爺並沒有什麼意見,隨口答道:「東翁言之有理。」

他只是盡職盡責提出了一種可行思路,無所謂對錯。東家想採用也好,不想採用也好,那都是東家自己從政治層面上考量的事情。

方應物便道:「無論如何,讓北虜使者失蹤一人,衛所總是有過錯的。撫台可以不追究,但不可不查!畢竟彭指揮與撫台非敵非友,引而不發、有備無患才是上策。」

楊巡撫突然醒悟到,自己剛才考慮問題過於從利益角度出發了,險些忽視了方應物的心情。如果非要勸方應物講理智,講大局,那隻怕要從此離心離德了,這沒有道理可講。

想至此處,楊巡撫道:「眼下沒有多餘人手,本院便寫下手諭,將此事交與你親自去查。」

按說以方應物的身份,既非官員,又非公差,沒有資格去查案辦公。但在邊鎮這種軍法管理的地方,一切皆有可能,說你行你就行。

方應物謝過後,又提出建議說:「還請撫台與崔先生保密,對外只說追查使者失蹤之事,不要提起晚生被追殺。以免有些知情人看到事態極其嚴重,就不敢說話了。」

這事保密也不難,追殺現場是在荒郊野外,本就沒幾個人看到,就是偶然有行人看到也不知道這是誰追殺誰,所以一時半會的不會傳開。

孫氏父女更是得過囑咐,不要對別人說這件事。在城中目前也只有楊巡撫和崔師爺知道內情,只要他們不說出去,暫時保密住不成問題。

剛說定事情,方應物正要告辭回屋歇息,這時候有個小吏前來稟報:「有加急詔書到了!急遞軍士正在門下等候!」

楊巡撫和崔師爺、方應物三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必然是朝廷的批複下來了。

召了急遞軍士上前,果然如同他們所想的,這確實是朝廷的批複,而且朝廷同意按照前番所奏方略試行。

楊巡撫對此十分興奮,彷彿看見一扇門對自己打開了。如果將事情做成,他憑藉此功,進位尚書或者都御使也不是沒可能的。

崔師爺和方應物都很高興。一個見東家事業有成,自己也會水漲船高;一個覺得自己提出方略被採用,定然從此聲望大漲,為前途積攢了雄厚的資歷。

正當楊巡撫喜形於色時,急遞鋪軍士又掏出一份詔書呈上前來。楊巡撫看去,只見得——天子命御馬監太監、提督京營太監汪直巡視三邊、參贊虜務,並率領五千京營班軍協防榆林衛。

楊巡撫的感覺,就好像是當頭被潑了一盆冷水。

雖然聖旨上沒說讓汪太監負責北虜事務,堂堂天朝不能沒人可用,派不男不女的太監去充當門面和外族打交道。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汪太監這一來明顯就是來搶功的,至少也是來分功的!不然為何會有參贊虜務這麼個莫名其妙的差遣?

而且楊巡撫只是延綏鎮巡撫,汪太監卻用上了巡視延三邊的名頭,很是顯得比楊巡撫高端洋氣,畢竟延綏鎮也只是延綏、寧夏、甘肅三邊之一而已。

雖然說文官和太監是兩條線,之間品級不通用。但汪太監這名頭,總讓人聯想起三邊總制(督),隱隱之間就壓了巡撫一頭。

楊巡撫不禁愁容滿面。這一兩年,汪太監的名聲太響亮了,首輔、左都御史、兵部尚書等等元老重臣,先後因為汪太監紛紛去職,整個朝堂都為之大洗牌。他一個新巡撫又有何德何,敢比首輔、都御使、兵部尚書更強力?

方應物勸道:「汪直此人沒有傳言中的可怕,乃是名氣大於實力的典範……」

說到這裡,忽然方應物覺得自己似乎有點站著說話不腰疼,便又改了口,「汪太監也不是沒有弱點,到時候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撫台先不必過於憂慮。」

臨走之前,方應物又提醒道:「還有一事晚生不能不說,既然汪太監要來,那撫台就應該小心彭指揮了。」

這話里繞了好幾個圈子,楊巡撫第一時間沒聽明白,隨後想了想也懂了。

榆林衛彭指揮與鎮守太監張遐關係密切,而汪直到了後,張太監必然對汪直唯命是從,那麼彭指揮就可想而知了。

而汪太監駕臨延綏鎮,等於是空降而來,當然需要籠絡本地官員為他所用,彭指揮就是個很合適的人選。

兩邊很可能一拍即合,臭味相投,不排除彭指揮使憑藉汪太監權勢鹹魚翻身的可能性。

崔師爺很佩服地目送方應物離開,這方小哥兒真是機敏聰明的人物,短短時間內就想到了這一層。

卻說到了次日,方應物領下巡撫手諭,便離開巡撫都察院,前去榆林衛所衙署。本來他今日計畫去騷擾孫氏父女,但查案的事情更緊急,所以只好「先公後私」了。

方應物去衛所衙署,目的就是為了查案。楊巡撫從標營撥出軍士八名協助他,當然真正目的還是隨身護衛。

以方大秀才和衛所衙署的仇怨,特別是方應物之前曾公然拒收一切衛所衙署子弟入學,所以他進了衙署後自然不會得到什麼好臉色。

從門子到路過武官,對方應物都是橫眉怒目,很有點同仇敵愾的氛圍。但方大秀才不以為意,心中冷笑不已。

這些人雖然態度不好,但也知道方應物如今身份,沒有無禮阻攔,讓方應物昂首直入,一直走到了鎮撫司大堂,走入了薛鎮撫的視野里。

見到來勢洶洶的方應物,薛鎮撫突然莫名的心驚。作為鎮撫司與方應物打過交道比較多的人,看見方應物闖進來總有些不祥預感。

方應物冷冰冰地說:「奉巡撫諭示,在下來查一樁案子。」

薛鎮撫鎮靜地問道:「什麼案子,居然勞動了撫台老大人?」

「昨日北虜使者失蹤一人,薛大人不知道么?撫台十分關注此事,這公館裡的差役、護衛都是衛所負責,所以要到這裡查一查。」

薛鎮撫聞言有幾分怒氣,當場拍案道:「衛所軍民過錯,皆有我鎮撫司審理,你到這裡查問,未免伸手太長!將我衛所鎮撫司當成你自家後院么?」

方應物有備而來,當然不會被薛鎮撫駁倒,「衛所軍民內部糾紛和案件,確實是由你鎮撫司負責審理明白,外人不便干涉。但這次涉及到外族,你衛所出了失誤,於情於理也不能任由鎮撫司自行查問,難道你不懂得避嫌之道嗎!」

說完方應物又舉了舉手裡的公文,「這是巡撫大人的手諭,你若不服氣,請自行前往巡撫行轅質問!薛大人要聽明白,這是命令,不是請求!」

薛鎮撫無話可講,負氣道:「這裡公堂就借給你隨便用,本官告退!」

「薛大人留步!在下還要借用薛大人的職權,所以還請安坐!」方應物攔住道。

薛鎮撫氣極反笑,「你要將本官當傀儡?」

方應物搖了搖手裡的公文,薛鎮撫無奈,一面使人去向彭指揮使稟報,一面只得又返回公座。畢竟涉及到北虜使者失蹤,薛鎮撫內心也不敢就此離開,如果最後成了他的失職,那有嘴也說不清。

方應物便吩咐道:「將昨日公館當值人全部換下來,傳到這裡聽訊!」薛鎮撫揮揮手,讓大堂上的站班軍士是傳令照做。

等了將近一個時辰,這才陸陸續續地將人都帶到。此次在公館應付北虜使者的差役十人,看守軍士三十人,連同公館管事、通事一共四十二人,將大堂下擠得滿滿當當。

薛鎮撫沒好氣地對方應物道:「方秀才你開始審罷?」

方應物站在台階上,掃視一遍堂下,冷哼道:「聽說公館裡有個韃子失蹤了,你們誰知道線索的?可速速招來。」

人群里或許有竊竊私語的,或許有垂頭不語的,但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的。

薛鎮撫暗中鄙視不已,方應物這也太外行了,問案哪有這麼問的?巡撫大人也真是有眼無珠,派這種得志便猖狂的年輕人能查出什麼門道?他以為自己是哪顆蔥,堂下眾人憑什麼要答他的話?

再說就算知道點情況的,也不便大庭廣眾之下公開說,這與出賣自己人有什麼區別?方應物畢竟是外人。

方應物冷笑幾聲,轉頭對薛鎮撫道:「我看榆林衛里無好人,給我打!堂下每人先二十殺威棒!」

薛鎮撫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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