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技術型大學士

在成化十四年,說起大內第一太監,不是氣焰囂張的御馬監掌印太監、西廠提督汪某人,不是貪財的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尚銘,不是以逢迎和進獻得寵的御馬監太監梁芳,也不是天子身邊的大秘書、司禮監秉筆太監覃昌。

這個第一太監,其實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懷恩。無論從資歷、威望、還是職位上,懷恩都是太監里的第一把金交椅。

插一句閑話,在大明內宮太監勢力的傳統模式里,司禮監掌印太監是大當家,司禮監秉筆太監兼提督東廠是二當家,其餘秉筆太監和御馬監掌印之類的排名要看個人影響力了。

不過有傳統就有特殊,成化朝就是比較特殊的時期,特殊在內宮有萬貴妃、汪太監這樣的奇葩,東廠提督尚銘是完全被壓制的,幾乎相當於西廠下屬了。

但懷恩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的地位是不特殊的,還是太監里的老大,只不過確實不如汪芷、梁芳受寵。

懷恩公公性格以忠耿正直著稱,後世有人評價為,這是比男人還男人的太監。在成化年間,算是朝廷里正氣脊樑一般的人物。

所以方應物聽到,是天子派了懷恩到內閣找劉吉詢問,當即就意識到,這是曙光出現了。

以懷恩的性格,如果有機會營救因為進諫而下獄的大臣,他肯定會去做的。在史書也記載過,懷恩因為極力進諫天子寬恕某大臣,結果被天子龍爪拿硯台砸過腦袋。

不過從這件小事也可以看出當今天子那不見大臣的惡劣毛病,有事情都是靠太監代替天子傳話,當今擔任這種角色的兩個人就是懷恩和覃昌。

據說大明朝天子深居內宮不見外臣的統治模式,就是這位成化皇帝創始的。這種模式下,外廷大臣若遇到正直太監那還算省心,若遇到邪門太監,那就等著被坑罷。幸好懷恩公公比較正派,所以這次也是方家運氣不錯。

劉吉看到方應物喜出望外的神色,便曉得方應物應該明白懷恩是何等人。他忍不住好奇問道:「老夫發現,你對朝廷中人都很熟悉?你從哪裡得知的?」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應物擦擦汗想了想,又解釋道:「在鄉間讀書時,與商相公有些往來,所以對朝廷中人也有所了解。」

劉吉擔心方應物期望值過高,又說:「不過只能說,目前可能要開始啟動,但具體進程還要一步一步來。」

方應物連忙道:「晚生明白!目前老大人只是試探了下天子意向,就算懷恩公公肯幫忙說好話,也只是可以開始操作,這還不能算辦理。至於後面,要公文呈遞、上傳下達,從錦衣衛到內閣、司禮監、六科、再依次下發,總是需要按部就班來,一切順利至少也得幾天功夫,急不得。」

劉吉更好奇了,「老夫發現,你對朝廷官府的理事流程,好像也很熟悉?」

「略有所知,略有所知。」方應物擦擦汗,又解釋道:「在鄉間讀書時,與商相公有些往來,所以對辦事流程有所了解。」

劉吉繼續好奇道:「以商前輩的穩重性格,不督促你讀書,卻無聊的告訴你這些閑雜事項作甚?是不是連怎麼當首輔都要教給你?」

這個劉棉花怎麼心思像女人一樣細!方應物絞盡腦汁地答道:「這個,他老人家致仕回鄉後,性情開朗了許多,時常與我等晚輩閑談畢生見聞。」

「原來如此。」劉吉終於不刨根問底了,又問起另一件事情:「萬通那邊,你待如何?」

方應物不傻,他當然懂得,在向一個人求助時,絕對不能表露出還寄希望於另外一個人的意思。

更何況經過今晚之前的會面,他已經不太想和萬通打交道了。萬通此人接觸起來遠不如劉棉花舒服,很是感到彆扭,與自己從作風到身份完全不是同道中人,就是閑談也談不到一起去。

所以方應物很果斷地答道:「非我輩中人,晚生只能盡量避開他!」

劉吉不置可否,「先虛與委蛇罷,不過別因為萬通壞了名聲,這很不值得。你名聲要壞了,那怎麼幫襯老夫。」

看起來要談完話時,劉大學士忽然拍了拍額頭,「還有一件事情險些忘記,老夫說過,請你事後寫一些詩詞感謝老夫,可曾有稿了?可否現在與老夫鑒賞鑒賞?」

方應物無語凝噎,喜歡被吹捧的人多了,但哪有主動提前催稿的?這臉皮要多厚?雖然說,答應過要以自己的名譽和詩詞為他吹捧,並幫他挽回些許名聲作為交換……

不過方應物隨即醒悟過來,此人號稱劉棉花,臉皮厚是標誌性的特徵。當下無奈,他隨口念了一首絕句道:「來日長街嘆父難,生全須拜相國寬。三冬世態人心冷,春到文淵怯風寒。」

劉大學士嘴裡咂摸一二,便點評道:「首先,絕句格式太隨意,怎麼也要出一首律詩,這才莊重正大,歌行體就不強求了。其次,空虛沒內涵,沒有什麼立意,純屬應付之作。你在詩文里,要著重體現出老夫這種苦心孤詣、忍辱負重的心態,以及救出令尊這種忠良後的喜悅。第三,用詞太平泛,你該從古代賢人找出例子,作為典故出現。趙氏孤兒故事你聽過罷?裡面有程嬰、公孫杵臼,一個獻身了,一個忍住了。你可以拿程嬰作比喻出現在詩文里的。」

劉老大人的意思,總而言之就是——你吹捧得不到位,從格式到文筆再到立意,全都不行,打回去重新吹捧。

方應物愕然,天下還有嫌棄別人寫詩吹捧得不夠好,要求別人重新修改諛辭的人么?這點評的不是普通詩文,而是吹捧自己的詩文,他也能若無其事?

他小心翼翼地問道:「老大人你是在說笑,還是在教導晚生?」

劉吉正色道:「你以為老夫這是在說笑嗎?這是提前與你研討一下細節,這關係到老夫藉此事收取士心的結果。若你真這樣胡亂應付,那最後效果就差了許多。到時無可挽回,追悔也莫及了!所以必須提前將詩稿敲定了,你們年輕人做事就是隨意性大,不懂提前運籌!」

方應物明白了,原來他老人家純屬是以技術討論的心態評論。只能由衷佩服道:「今日才知,老大人為何能以五十齣頭年歲,便為宰相閣臣了。」

劉大學士點頭道:「共勉。」

由於太晚了,劉吉便留了方應物在客房住宿。大門與二門之間的庭院中,有一道側門通往偏院,安排方應物住下的客房就在這裡。

到了房間,躺在床上,回想起今晚的談話。方應物發現彷彿與劉棉花談話,是最輕鬆自如的,心裡想什麼就可以說出來,不用虛偽矯飾,不用表面文章。

這可是史書上風評很差的人啊,絕對是正人君子的對立面,自己怎麼會和他產生如沐春風的感覺?

方應物想來想去,總結出點心得。這位棉花宰輔其實就是過度沉迷於「技術」的典型,從而忽視了其它,比如精神意志。

自己和劉棉花暗暗契合的,就是這種對技術的重視。但自己是因為手握無數五百年後研究成果,先天上有這方面優勢,當然要儘可能加以利用。而且,自己比他更清高一些。

在胡思亂想中,方應物昏昏睡去,又昏昏醒來。天色已經大亮,方應物在井水邊上洗了臉。

此時有僕役走了過來,方應物招呼道:「我叨擾了一夜,也該離去了,煩請引我向貴府老爺辭別。」

那僕役答道:「天不亮時,老爺便出門上朝去了。不過留了話,方公子如果要走,可自行離去,不必當面辭別了。」

方應物產生幾許尷尬,出了院門準備離開劉府。走到大門內庭院時,發現停了兩頂轎子,周邊圍了七八個下人。

好像劉府有人要出門?方應物見狀便停住腳步,退到月門門洞里等候著。於禮要先讓主人家出發,同時免得自己這不速之客突然出現在庭院里,衝撞了主人家隊伍。

忽然有個管事小跑過來,對方應物道:「我家夫人說,不能慢待了客人,所以要騰出一頂轎子,送公子回寓所。」

方應物連忙遜謝道:「謝過夫人好意,但在下年輕後輩,不敢受此大禮,還請夫人收回。」

這邊正說著,又看到那邊後面一頂轎子的門帘打開了,從裡面下來位十二三歲的少女,手裡還握著沒啃完的桃子。正是方應物上次來劉府驚鴻一瞥的那位,應該是劉大學士的女兒。

然後這少女上了前面一頂轎子,劉府管事就對方應物道:「已經騰出來了,方公子就不必推辭了。」

這時前面轎子的窗帘忽然從裡面掀開,露出了一張飽含怒氣的粉嫩小臉。估計是剝奪了她單獨乘轎的權利而憤怒罷?方應物對著她歉意的笑了笑。

卻見從轎子中伸出一隻白白的細手,對著他揮了一下,當即有個東西飛了過來,方應物敏捷地閃開。

等落到了地上,他仔細看去卻是個桃核。再抬頭看去,那張小臉更加憤怒了,不過轎子中彷彿有人拍了拍她,將她收了回去。

從管事口風看,那轎子中另一位是劉夫人?方應物便對著轎子深腰揖拜,以此作為還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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