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名利雙收

目送這長隨進了屋,方應物頗有感慨。原本以為還要費一番周折,卻不料這長隨如此痛快便去通報。

天下人里,門子、長隨這種人可惡歸可惡,吃拿卡要的事情不會少做,但同時也絕對是最有眼力的人群了。這種職業若是沒有眼力,主人家是不會讓你做長久的。

不多時,長隨出來對方應物道:「老爺有請。」

方應物便進了房間。屋子是外面書房、裡間卧室的格局,提學官李士實坐在書案後方,面無表情的看著一身短打扮的方應物進來。

在別人的主場,當然不可能隨便擺山人高士的譜,這太招人煩。於是方應物規規矩矩、老老實實地上前見禮道:「淳安童生方應物,見過大宗師!」

李提學微微頜首,冷淡地問道:「你費盡心思潛入縣學來見本官,想說什麼?」

方應物解釋道:「商相公託付在下,與大宗師說幾句話,怎奈大宗師已入試院,故而不得不冒險犯禁,還望大宗師海涵。若大宗師降罪,此事責任全在小子一人身上,不必牽連他人。」

「罪責先不談,商相公有何話要說?」聽到「商相公」幾個字,李提學雖然仍不動聲色,但卻悄悄把耳朵提了起來細聽。

他不去府城,卻定要按臨淳安縣,督學考試是本業,窺探商閣老動靜才是主業。

當然商閣老有沒有心思起複,有沒有就此搞活動,實際上和他一文錢關係也沒有。首輔變動影響不到他這個層面,那是首輔萬閣老該操心的事情。

他只不過是為了當浙江提學官,表過忠心要替萬首輔充當耳目,打探消息而已。但就是打探商相公的消息,也要靠譜才行,不好胡亂捏造,否則若導致萬首輔誤判情況,必然要遷怒於他。

這就是他真正犯愁的地方了。商相公深居簡出,除了回鄉時候,與外界公開交往很少,而且又拒不見他,導致簡直完全摸不清狀況,更沒法上報消息。

這位大宗師說到底才三十二三歲,遠遠稱不上老奸巨猾,面對這種未知狀況,很有點不安。

如果有方應物這種類似於商相公關門弟子角色的人前來談話,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悟過道的方應物胸有成竹,對大宗師略顯冷淡的態度毫不在意,不急不忙道:「商相公曾經在私底下稱讚道,大宗師綱紀嚴明,督學有方,滌凈風氣,立身持正,堪為天下學官表率!」

李提學那本沒有表情的臉上,微微顫動了一下,下意識出口反問道:「商相公當真如此說?」

他在淳安治學,也知道自己觸犯了鄉紳大戶的利益,壓力不是沒有。如果名望卓著的本地大人物商相公能站出來為自己鼓吹幾句,當然他就變得輕鬆許多了。

不過李提學大概也覺得自己激動失態了,有點自損形象,便又咳嗽一聲,恢複了無動於衷。

冷靜下來後,李提學便想道,方應物說這些話是商相公私下之言,那有何用?若是商相公公開讚揚,傳得人人都知道,這才值得自己激動一番。

方應物答道:「說是說過的,不過不為人知而已,在下也以為,大宗師當得起這句話。」

剛才說話之間,方應物暗中觀察,再結合自己先前的分析,發現這提學官果然是心思很多、瞻前顧後的。從他身上,能看出兩種矛盾交織。

第一是,這位大宗師只有三甲末尾功名,原本是不可能坐到浙江提學官位置,但靠著首輔萬安強力支持卻坐上了。

為了服眾,也為了預防性保護自己,所以行事比一般提學官更容易走極端,就怕別人說他不行,從他在淳安的嚴厲手段可見一斑,一口氣黜落十幾個秀才的舉動可不多見。

李大宗師幾十年後,政治鬥爭失敗致仕回家還不肯老實,非要幫著寧王造反,大概也是這種執拗性子的一種反應罷。

第二是,此人內心還存有幾分羞恥感。萬首輔是靠著拍萬貴妃馬屁起家的,行事一味諂媚逢迎天子,所以在士林的口碑不怎麼樣,和商相公這種德高望重的士林領袖比起來差得太遠。

李提學雖然是靠著萬首輔提拔才有今天,但並不表示他就不渴望別人認可。至少剛才提到商相公讚揚過他,他的臉色很是變了變……

就目前李提學的實際狀況而言,跟隨萬首輔得利,善待商相公得名,所以他才很矛盾。

想至此,方應物又試探性地問道:「如果在下沒記錯的話,大宗師是萬首輔的門生?在萬首輔這兒恩遇非常?」

李提學頓了頓,才簡單地說:「萬閣老對本官有知遇之恩,這是不消說的。你說這些有什麼用意?想攀交情就免了!」

誰想和萬安這十來年後必然倒台的閣老攀交情?方應物心裡腹誹幾句,然後道:「朝中大人物之間的事情,絕非吾輩可以揣度。而商相公是很善解人意的寬厚長者,他不肯見大宗師,也沒有當眾讚揚大宗師,正是為了避免出現什麼為難事情。」

李提學下意識地點點頭,這話不錯,大佬暗戰,他們這些馬前卒是應該小心為上。如果商輅說自己的好話,傳到了萬首輔耳朵里,誰知道會怎麼想?

方應物話頭一轉,「其實在下不這麼看,也一直勸商相公道,這些顧忌是沒必要的。既然大宗師正直有力,就該讚揚,難不成因為門戶之見,這世道就當不得好官么?」

方應物三言兩語,說得李提學越發糾結,名利之間確實難以抉擇!

忽然聽到方應物話頭一轉,語氣肯定地說:「至於些許顧慮,是沒必要的,大宗師自己向萬首輔說明了就是!」

李士實下意識問道:「如何說明?」

這句問話,有點暴露心思的意思,就差明說「我也很想找兩全其美」的法子。

方應物笑了笑,「這就是商相公委託在下和大宗師談談的原因了,在下覺得,不能讓大宗師為難。」

李提學很想請教,但抹不下面子說向方應物請教,考慮半晌才開口道:「不知商相公何以教我?」

方應物沒在意提學官拿商相公當門面,這不重要。發言道:「同一件事情,事實如何也許不重要,如何解讀才是最關鍵的,便如經書必看朱子注釋一般。大宗師在淳安從嚴治學,很是有些地方父老不滿,若商相公卻出言支持並加以讚賞,大宗師可以就此寫信給萬首輔加以注釋,自然能打消萬首輔的疑慮。」

經過方應物拿名利誘惑,兩人交談一步一步到了這個深度,李提學也放下了架子,不再把方應物當小小童生看待,直接問道:「究竟如何解釋?」

方應物侃侃而談道:「大宗師可以告訴萬首輔,你是故意通過此事測試商相公反應,現在得到了結果,便來上報——商相公能讚揚大宗師,說明了以下幾點:其一,商相公心態上還將自己當成宰相,否則應該盡量避免對政務多加議論褒貶,這才是致仕宰相的心態。其二,商相公還很在意自己的官聲,否則從地方士紳私利角度出發,應當反對大宗師這些影響到士紳利益的舉動。可商相公仍然一力支持大宗師,這說明商相公仍然將自己當作講究大義的官員看待。沒有抱著交好家鄉士紳,一味維護本地利益的心態。總而言之,大宗師可以向萬首輔表示:經你探查,商相公仍然存有起複之心!」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提學如同醍醐灌頂,一下子悟到了許多。自己做了十來年官,沒想到卻被一個小童生點撥了。

萬首輔最關心的就是商相公到底什麼心思,只要自己聲稱打探了出來,並給予貌似合理的解釋,萬首輔哪裡還會有心思去猜疑遠在千里之外的自己?相反還會更看重自己!

只要能把萬首輔那邊糊弄過去,一切就好說!

而且還可以養「寇」自重,只要上報商相公這邊有起複的可能性,萬首輔就會更加倚重自己來打探第一手消息。自己便可以趁機增加在首輔心目中的分量,為更上一層樓做準備。

大不了過一兩年,再上報一次「商相公雖然有起複心思,但在首輔老大人嚴防死守之下,已經死心了」,那樣最後皆大歡喜。

這就是名利雙收!

那麼現在的關鍵是,商相公會公開稱讚自己,創造出讓自己閃轉騰挪的機會么?雖然李大宗師捫心自問,覺得自己確實做得還不錯。

方應物再次強調道:「在下是受商相公委託而來!」

李提學聞言也下了決心,拍案道:「本官在此任三年,絕不負商相公所望!」

三年……還包括以後的鄉試么?方應物行禮道:「在下為自己也謝過大宗師!」

達成一致意見,方應物沒有久留,又悄悄地從縣學角門溜了出去,回到家中專心準備起兩日後的道試。

同時給商相公寫了一封信,將自己如何做「官場題目」的經過都說得明明白白。商相公回信沒有點評,只寫了一行字:「道試之後,往倦居書院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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