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豬隊友

方應物被項公子半拉半拽地向西門外走去,他年紀小力氣也小,實在掙不脫(也許是半推半就)。洪公子掛著標誌性的苦笑,在後面尾隨。

路人看到這一幕,眼神極其詭異,方童生吃不住,連聲道:「在下去了,在下去了。」

項公子這才放了手,方應物鬆口氣,又無奈道:「道試在即,在下還要抓緊時間去尋暫住的地方。」

洪松熱忱地說:「這好辦,我們兩個暫時都在城中定居讀書,家裡能騰得出客房,方賢弟何須再去另尋他處,只管放心就是。將來你若進了學,又像我們一樣不願住在縣學學舍里,也可去我們那裡長住。」

「如此多謝了。」方應物連忙抬手行禮。

三人在路上,邊走邊閑談起來,讀書人話題總是離不了功名科舉,尤其今年是京城大比之年。

「算算日子,如今會試也該結束了,再過幾日到了三月初一左右,應當就能出榜了,然後便是三月十五的殿試。」

「等罷,不知今科淳安有誰能登進士第,會試消息傳到時,至少是半個月之後了。」

「方前輩身負解元之望,不知道能不能春闈連捷……對了,如果方前輩真中了進士並在外做官,那應物賢弟為了膝前盡孝,是否要隨著上任去?」

方應物愣了愣,這個可能性不好說。如果父親真去做了官,寫封信叫他去跟著上任,那他肯定要追隨前去。

不過猛然聽到提起父親,方應物又想起個忌諱。淳安縣說大不大,這兩個損友拉著自己去喝花酒,不會遇到對父親恨之入骨的白梅姑娘罷?還欠著三十兩銀子沒有還清呢。

只要有一絲偶遇的可能性,那也是堅決不能去的,無論從哪方面原因。

項公子得知方應物的擔憂,拍著胸脯擔保道:「你放心!這次去的是新班子,剛從外地來淳安不到一個月,絕對不會遇到白梅姑娘這種老面孔!」

方應物嘆口氣,感慨道:「在下向來潔身自好,今日遇到二位前輩,只怕清白有損了。」

項成賢興緻很高,聞言斜睨了方應物一眼,「你很清白?我們十五六歲時,可沒有敢納個小妾的。日日被長輩逼著苦讀經典,稍不如意就挨竹片兒,直到進學後才鬆快一些。」

洪松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神情迷離,不勝唏噓地追憶道:「我十三四歲時,與家中一個小婢女調笑了幾句,為她寫了兩首歪詩。然後轉眼之間,她便被母親賣走了,如今不知人在何方,好生懷念。」

「不止調笑罷,必然還有別的……」項公子很知根知底的吐槽。

方應物知道,洪、項這種有舉業傳統的讀書世家,往往對兒孫輩管教很嚴,家法真不是擺設。

這些家族就像條理分明的功名製造機器,因為只有源源不斷地出人才,才能維持家族不墜。在文風鼎盛的地方,有很多很多這種科舉家族。

想至此,方應物忽然有點慶幸自己沒有生在那種書香世家了,不然從小一舉一動要受到巨大的拘束,他真未必能忍得了許多條條框框。

那還不如自己現在這個樣子,雖然生活清苦了點,但是好歹家裡也掙到了功名地位,又過得無拘無束、逍遙自在。當然,在倦居書院進行地獄式訓練的那些日子不算在內。

其實方應物作為一個奮發向上的正人君子,對喝花酒沒有多大興趣。不過洪、項二人乃是他在淳安士子中最熟稔的兩個,以後還要依靠他們援引進入士林圈子。

聽說縣學裡也是有幫派和學霸的,若沒有強力盟友,進了縣學只怕也要受欺負。再說人家盛情相邀,而且貌似還有求於自己幫忙,自己總不好故意躲避,駁了對方面子。

方應物隨著二人,來到西門外一條巷子內,又進了一處很精緻的院落。

在正廳中,項成賢和一個中年男人說著閑話,「趙當家的,那小春兒可閑著么?前幾日我說過要來的……」

洪松與方應物站在另一旁,小聲解釋道:「小春兒是這裡一個歌女。項賢弟最近似乎對那小春兒著了迷,想要納為妾室。項賢弟成婚五年,仍無一兒半女,納個妾也是應當的,只是家裡那位夫人不同意,而且這邊價格也說不定。」

方應物正要說什麼,卻見那邊項公子招了招手,顯是已經談完了。便一起走過去,自有僕役帶著他們三人穿過前廳,進入了後面東院。

方應物便見到了那讓項公子著迷的小春兒,十四五年紀,細目多情,尖尖小臉,還算嫵媚。沒胸沒屁股的,比蘭姐兒差得遠,好像連王大戶家小娘子都不如,方應物比較過後想道。

席間項成賢又點了兩個脂粉陪同方應物和洪松,但比小春兒還不如,不過也勉強熱鬧了一下午。

這小春兒能讓項成賢著迷,也是有幾把刷子的,比如善於唱吳地山歌,在席間時便唱了幾首助興。

只聽得方應物瞠目結舌,嗓音倒是婉轉悠揚,只是這歌詞……

「姐兒生得好身材,郎要糴時姐要糶,探筒打進裡頭來;姐兒生得好像一朵花,吃郎君扳倒像推車;姐兒生得有風情,枕頭上相交弗老成;姐兒生得滑油油,遇著子情郎便要偷,正像個柴上火燒處處著;姐兒生得好個白胸膛,情郎摸摸也無妨;姐兒生得眼睛鮮,鐵匠店無人奴把鉗。隨你後生家鋼能硬,經奴爐灶軟如綿。」

恍恍惚惚中,方應物有點後悔,上輩子怎麼沒有研究過古代山歌這種藝術?好像比什麼政治有趣多了。

傍晚時,三人興盡而出,在前廳中再次遇到了進來時碰見過的趙當家的,項成賢又拉住他道:「趙當家的!還不肯通融么?不是在下吝嗇,你要三十兩銀子,未免太高,在下手頭也拿不出這些錢。」

趙當家的賠笑道:「不是小人獅子大開口,實在是養了這麼一個不容易,還指著她賺回本錢。要是便宜打發給了項大官人,那小的就要去喝西北風了。」

三十兩確實太貴了,什麼美女能值三十兩?這要麼是不肯出賣,所以開出天價;要麼就是擺明了宰項公子一刀。

兩人講了半天,也沒個結果,方應物在一旁替項公子著急,此人實在不會談價。

他便不耐煩的衝上前去,對趙當家的喝道:「閑話休提,你這三十兩著實不地道,分明是欺吾輩讀書人不識貨!」

趙當家的笑了笑,「這位小相公說話休要太離譜,小春兒哪裡不地道?唱得不地道么?還是模樣不夠地道?」

方應物嗤之以鼻道:「也就你將她當個寶,唱得如何不清楚,但吳地能唱山歌的大把抓,用得著從你這裡找么?至於模樣,也就你這沒見識的將她當個寶,娶了回去能生養持家才是正經。看她眼眸太細,眉毛略淡,不是旺夫相,減五兩!膚色蒼白可能有暗疾,減五兩!身量不足,前後也不夠圓潤,生養可能困難,減五兩!估計還不會持家,再減五兩!各方面都不算出眾,就憑這貨色你也敢要三十兩?十兩銀子頂了天,還是看在嗓音不錯的面子上!」

趙當家的被方應物一通譏諷,連退兩大步,一時無言,沒想到讀書人里也有如此犀利的高手。

方應物冷笑幾聲,蓄起氣勢正要發動新一輪攻勢,此時項公子卻開了口,對方應物不滿道:「賢弟怎能如此說話?小春兒哪有如此不堪?你這話太刻薄了。」

「對的,項大官人這是公道話!」趙當家的連忙豎起拇指贊道。

聽到項公子反駁他,方應物鼓起的一口氣剎那間全部泄掉了……不怕神一樣的對手,只怕豬一樣的隊友,這項公子真是豬隊友!

洪松見狀,連忙招呼項成賢和方應物離開,他知道今天肯定談不成,不能再久留了。

出了院子,方應物抱怨道:「項老兄何必多言,你若不說話,說不定已經幫你談下來了。」

項公子也醒悟到了,不住地唉聲嘆氣。

三人繼續向前走,到了巷子口,卻遠遠看到三五個人堵在那裡。當中一人方應物卻是認識的,正是李提學身邊的隨員之一,前天曾經到過他那裡,好像姓王,其餘幾個人都是衙門和縣學裡的雜役。

他們怎的在這裡?方應物心裡剛閃過一絲疑惑,便聽到王書辦對著他們喝道:「提學衙門在此督察!你們可是生員士子?速速報上名來,隨我們走一遭!」

「壞了,大宗師雖然閉了院,但提學衙門還是有人來巡查了,我們撞個正著!那邊只怕有人識得我們,瞞不過去。」洪松小聲道。

項成賢卻胸有成竹,「不妨,既然出來,我早有預備,只要不是大宗師親自前來就沒問題。」

便見他上前對王書辦道:「這位先生請了,在下三人只是偶然路過,並未有違反學規之事。」

王書辦嘿嘿笑道:「什麼偶然路過,這巷子裡面是什麼,還用我明說么!我看你們就是挾妓恣娛!」

項成賢偷偷掏出一塊碎銀子,丟在地上,再次道:「我們確實是路過,還望明察。」

王書辦便不再做聲了,旁邊雜役使了個眼色,示意三人趕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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