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日子沒法過了

方應物的策略很簡單,那就是專撿軟柿子捏。

回到屋裡,方應物攬鏡自照,蘭姐兒捧著晒乾的衣物進來,見狀取笑道:「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方應物大笑,扣下鏡子道:「你以為我是自戀的人么?」蘭姐兒好奇地問:「夫君莫非效仿先賢以鏡自鑒乎?」

「非也!」方應物坦然答道:「為夫看看自己像不像個惡霸。」蘭姐兒驚奇不已,「世間未嘗聽說誰想當惡霸的。」

方應物唏噓不已:「惡霸不是說出來的,而是做出來的!前日還勸總甲叔叔霸氣點,如今為夫卻要親自操刀上陣,這世道就是要逼人當惡霸啊,不然日子沒法過了!」

次日,一大早便有整整齊齊的二十多名方氏一族的青壯立在門外守候。等方應物出來後,便帶著這批人向縣衙而去。

路過中花溪、下花溪村時,村民聽說方應物帶著人去縣衙討說法,便紛紛表示要加入隊伍,不過都被方應物婉拒了。

到了縣城,正是午前時分。

方應物獨自大搖大擺地進了縣衙,穿大門過二門,如入無人之境。他已經在縣衙出過好幾次風頭了,特別是上次中案首那次,衙中胥吏多半都是認得他,自然不會攔著。

縣衙大堂外甬道兩旁分列著縣衙吏戶禮兵刑工六房,正好對應朝廷六部,每一房設有司吏、典吏作為頭目。

方應物大概看了幾眼,便進入戶房的屋子。外間是幾名正在忙忙碌碌的吏員,裡面一間有個保養不錯的中年人。

這中年人八成就是戶房的頭目司吏,方應物當然看得出來,上前拱手為禮道:「在下花溪方應物,敢問戶書貴姓?」

戶書原本是對戶部尚書的尊稱,但風氣演化,漸漸在縣衙里流行起來,成了對戶房司吏的尊稱。類似的還有吏書、禮書等等。

那戶房司吏見到方應物,心裡便已經很明白,此人是為何而來。不過他倒也不懼,反正那件事情另有人主使,他不過替人辦事而已。當下神情淡淡的,不卑不亢道:「原來是方朋友,在下免貴姓丁。」

「原來是丁戶書。」方應物點點頭道,「在下前來只為一件事情,我花溪土地,突然全部改成上田,我們花溪地主卻一無所知,這是何緣故?只怕其中不合道理。」

丁戶書公事公辦地答道:「合不合道理,官府自有裁定。至於田地如何定的等次,也是官府機密,無可奉告。」

方應物語氣不善地又問道:「丁戶書真不肯通融?」

丁戶書皺起了眉頭,這小童生會不會辦事?問通融之前,總該先亮亮好處罷?雖然亮了好處也未必有用,但規矩就是規矩。

這樣的人見多了,他很熟稔地應對道:「衙門自有章程,在下也是照章辦事,方朋友若是有所不滿,可另行向老爺們申訴,糾纏在下無濟於事。」

說是這麼說,實際上就算申訴到知縣那裡,也未必有用,那一頭可是胡家。

方應物臉色緩了緩,「此刻天近午時,在下在西門外酒家做東,有請丁戶書撥冗賞光。」

丁戶書冷淡地拒絕道:「心領了!這幾日忙碌,公務很多,只怕沒有空子……」

你不出去可不行,方應物想道,轉眼之間就心生一計。不等他說完話,搶過話頭道:「明人不說暗話,我和胡老太爺乃是外祖外孫,不過結下怨氣而已,卻沒料到落在了這件事上。在下請丁戶書一行,不是為了解決田地的事,是要請丁戶書做個中間人,若能兩家修好,自然感激於心。」

聽到這話,丁戶書突然產生了很大興趣。不錯,方應物和胡老太爺是外祖父和外孫關係,再怎麼結怨也是很近的親戚,只不過缺少個和解契機。

看方應物的態度,是想求和了,只要有這個態度就好辦。難道胡老太爺那邊還能和晚輩計較到底,放著如此出色的親戚不認么?

如果自己在中間化解了兩家糾紛,那豈不成了他們的恩人?這對自己可是很好的際遇。

想到這裡,丁戶書彷彿春風拂面,「既然方朋友有心,那麼在下恭敬不如從命了。」

當即丁戶書隨著方應物出了衙門,陪同的還有另外一個邵姓書吏,大概是丁戶書的心腹。

走到縣衙大門外,丁戶書笑道:「這是要去哪裡?」

卻見方應物從懷中掏出竹哨,用力吹了一聲,凄厲的哨響回蕩在衙門前的街道上。

這是什麼意思?丁戶書笑容僵住,愕然看著方應物。忽然從兩邊巷口冒出二三十農家壯漢,緊緊圍住了丁戶書和邵書吏。

丁戶書再傻也明白些狀況了,原來方應物剛才裝作服軟,是為了哄騙他走出衙門,然後就要施暴!他聲色俱厲地呵斥道:「衙門之前,你們意欲何為?我乃……」

這群人並不答話,當先的年輕人一拳頭打了過來,正中丁戶書臉頰,當即感到天旋地轉眼冒金星。

隨後人群一擁而上,便對著丁戶書和邵書吏一頓拳打腳踢,眨眼間就將兩人打倒在地上翻滾。

在縣衙大門這裡當班的幾個卒子見狀,連忙衝上來要救下兩個吏員。但對方這邊人多勢眾,輕易分出五六個人攔住了卒子,使之不得靠近。

這些人確實是方應物從花溪帶來的,他看看火候差不多了,不能再繼續拖延,便下令道:「走了走了!」

人群便按照事先計畫,四個抬一個的將丁戶書和邵書吏抬著,迅速向西門外走去。路上並不休息,累了就換人。

縣衙大門前這事,發生得很突然,結束得也很快。二十多個打兩個,還不快那也太廢物了。

等到十來個衙役集合完畢並衝出縣衙救人時,方家人已經消失在街角了,只能望而興嘆。

有幾個年輕衙役工作積極性很高,還要去追趕,但卻被老成衙役攔住,並訓斥道:「你們長長腦子!蹊蹺事情必有內幕,而且那是解元老爺家的公子,是我們能瞎摻和的么!難道你們沒聽說過譚公道前輩是怎麼倒霉的?」

一天之內,這勁爆的消息便在縣城傳開了——方解元家的公子仗勢欺人,在衙門外公然聚眾暴打兩個縣衙吏員,並且打完後還將人綁走了!

如果當街毆打綁架百姓,還算是醜聞,但胥吏之徒的形象在人們心目中實在談不上好,本身又是低人一等的賤役,放在二十一世紀連公民都不是,那情況便不太一樣了。

聽到衙門吏員被解元公子毆打綁走的消息,百姓只當了個趣聞聽,並沒有什麼反感,拍手稱快的反而比比皆是。

至於其他士紳的反應就是,這兩個衙門吏員怎麼惹到方應物了?肯定是他們兩個有什麼地方先做錯了,不然方小朋友怎會發脾氣?

這種輿論叫公門中人很是心寒——這世道難道沒處講理了么?這日子簡直沒法過了。

後話不提,卻說汪知縣第一時間就得到了稟報。當時他正在二堂那裡看公文,卻見門禁卒子連滾帶爬地跪到門檻外,「大老爺!戶房丁司吏和另一個書吏被方應物綁走了!就是那個解元家的方應物!」

汪知縣聞言愕然,以他對方應物很了解,這方應物絕對不是魯莽衝動、無事生非的人,怎會無緣無故跑到衙門綁架小吏?

但無論有什麼原因,這也太不給面子了罷,將縣衙當作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公廁嗎?

汪知縣心懷不滿地伸手抽出簽子,就要摔下籤子點齊衙役!卻聽到立在身旁的心腹徐門子猛烈地咳嗽幾聲,好像意有所指。

汪知縣收回了手,又想了想便猛然醒悟到,既然方應物敢公然這樣做,那必定是兩個小吏有把柄落在方應物手裡了!

所以當務之急不是先去救人,而是先弄明白這個把柄是什麼,不然就有可能更加被動!反正方應物有根有腳不怕找不到,又何必急於一時。

想清楚後,汪知縣把戶房其他兩個典吏和吏員都叫了過來,詢問道:「爾等最近做過什麼事情,能與那方應物有關的?」

一幹吏員面面相覷,不知應該回答還是不答,或者如何回答是好?卻有一趙姓典吏排眾而出,「小的略有所知,那丁戶書曾經擅自改了花溪田地的等次,全部由中田改成了上田。」

汪知縣心裡大怒,這姓丁的自己找死么,難怪惹怒了地方鄉紳!還給縣衙帶來如此大的麻煩事!

難道這姓丁的不知道,方應物是他汪縣尊推舉出的寒門學童先進典型嗎!雖然現在有點和寒門靠不上了。

汪縣尊正要伸手灑下籤子,準備點起衙役!卻又聽到心腹徐門子的猛烈的咳嗽聲。

又咳嗽?又是意有所指?汪知縣收住了手,經過三思後又想到,這姓丁的平常看起來並不傻,是傻子也坐不到戶房司吏的位置上,那麼修理花溪肯定也是有緣故的。

而這趙典吏說話必然有不詳實處,險些將自己誤導,這些胥吏輩果真一個比一個姦猾!

趙典吏確實想藉機坑一把丁司吏,若干掉了丁司吏,他這戶房二把手典吏就有機會頂替了。但他發現縣尊大老爺已經反應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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