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我對學姐所說的這支叫「夜玫瑰」的舞,非常好奇。

每當廣場上學長們要教新的舞時,我總會特別留意。

正確地說,那是一種期待。

我仍然保有碰到要跳雙人舞時便躲在暗處的習慣。

但學姐總能找到我,拉我離開黑暗,走向光亮,一起跳舞。

「學弟,我看到你了。你還躲?」

「不要裝死了,學弟。快過來。」

「哇!」有時學姐還會悄悄地溜到我身後,大叫一聲。

看到我因為驚嚇而狼狽地轉過身時,學姐總會咯咯笑個不停。

「想不到吧,學弟。這支是希臘舞,我們一起跳吧。」

有次剛跳完亞美利亞的「勇氣」時,由於勇氣舞所需的均衡步(Balaep)動作較劇烈,我不小心拉傷了左腿。於是離開廣場,想走回宿舍休息。

走了幾步後,回頭一看,學姐正慌張地四處找尋,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

最後學姐似乎放棄了,頹然坐在廣場邊緣的矮牆上。

「學姐。」我略瘸著腿走到她身後,叫了一聲。

她回過頭,若無其事地笑一笑,但眼神仍殘存著一絲悲傷:「你這次躲在哪裡?害我都找不到你。」

學姐站起身,拉起我右手:「這支是馬來西亞的惹娘舞。我們一起跳吧。」

我咬著牙,努力讓自己的腳步正常。

我記得那時學姐慌張找尋我的神情;也記得我突然出現後學姐的笑容;更記得學姐眼角淡淡的悲傷;但卻記不得左腿拉傷的痛。

從此以後,雖然我仍無法大方地邀請舞伴跳雙人舞,但我已不再躲藏。

因為我不想再看到學姐的慌張與悲傷。

我會試著站在廣場上光亮與黑暗的交界,盯著圓心。

學姐第一次遠遠看到我站在黑白之間時,立刻停下腳步。

她很驚訝地望著我,停頓了幾秒後,開始微笑。

然後一個學長走過去邀舞,學姐右手輕拉裙襬、彎下膝。

她走進圓心時,再轉頭朝我笑一笑。

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圓圈外,仔細看著學姐跳舞。

學姐的動作既輕靈又優雅,舞步與節拍配合得天衣無縫,而她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容。

後來學姐不用再穿梭於廣場的光亮與黑暗之間找尋我,她只要站在原地,視線略微搜尋一番,便能看到我。

看到我以後,她會笑一笑,然後向我招招手。

當我走到她身旁時,她只會說一句:「我們一起跳吧。」

當然,有時在學姐向我招手前,會有人走近她身旁邀舞。

學姐會笑著答應,然後朝我聳聳肩、吐吐舌頭。

只有一次例外。我記得那次剛跳完一支波蘭舞。

「請邀請舞伴!」學長的聲音依舊響亮。

我只退了幾步,便站定,準備純欣賞圓圈中的舞步。

「下一支舞……」學長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字條,再抬頭說:「夜玫瑰。」

不知道為什麼,我聽到後的下意識動作,竟是走向圓心。

「夜玫瑰」〈9。1〉Byjht。納莉颱風來襲那天的深夜,洪水終於越過基隆河堤防,流竄進台北。

一路沿著忠孝東路六段朝西狂奔;另一路則沿著基隆路往南衝鋒。

洪水兵分兩路前進,然後又在基隆路和忠孝東路路口會師。

兩軍交會處,衝激出巨大的波浪,瞬間最大水深超過兩公尺。

號稱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一夕之間,成了忠孝河。

而忠孝東路沿線的地下捷運,幾乎無險可守,被洪水輕易地攻入。

於是以往是列車行駛的軌道,現在卻變成洪水肆虐的水路。

洪水最後淹進台北車站,吞沒所有地下化設施,台北車站成了海底城。

如果要坐火車,可能要穿著潛水衣並攜帶氧氣筒。

隔天一早,即使台北市沒宣布停止上班上課,我也無法上班。

因為沒有船可以載我到公司。

由於受創太嚴重,台北連續兩天停止上班上課。

從第三天恢複正常上班開始,我的生活產生了一個巨大的改變。

因為我已經無法從捷運站搭車上班了。

捷運站內積滿了水,光把水抽干,就得花上好幾天。

如果要恢複正常通車,恐怕還得再等一兩個月的時間。

恢複正常上班前一天晚上,葉梅桂提醒我明天要早一點出門。

「要多早呢?」我問。

「大概比你平時出門的時間,早一個鐘頭。因為你要改搭公車上班。」

「早一個鐘頭?妳在開玩笑嗎?」

「我很認真。」她瞪了我一眼:「你不信就算了。」

「我當然相信妳說的話,可是提早一個鐘頭未免太……」

「未免太誇張。你想這麼說,對嗎?」

「是啊。這樣我豈不就要少睡一個鐘頭?這太不人道了。那妳呢?」

「我騎機車上班,所以沒多大差別。頂多提早10分鐘吧。」

「這不公平!我也要只提早10分鐘。」我站起身抗議。

「隨便你。」她將視線回到電視上:「反正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嗯,好吧。我提早15分鐘好了。」

她關掉電視,拿出一本書,開始閱讀,似乎不想理我。

「那20分鐘呢?」我再往上加5分鐘。

葉梅桂又抬頭瞪我一眼,然後低頭繼續看書。

我到台北上班後,一直是搭捷運上下班,從來不知道塞車長什麼樣。

以前在台南時,常耳聞台北的塞車情況很嚴重;可是也聽說自從有了捷運後,塞車情況已改善很多。

因此我很難想像為什麼我必須提早一個鐘頭出門。

我看了看葉梅桂,她應該不會開玩笑。

而且看她翻書的動作有些粗魯,應該是生氣我不聽她的話吧。

「我提早25分鐘好了。妳以為如何?」我試著跟葉梅桂說話。

她仍然沒反應,好像根本沒在聽我說話的樣子。

「30分鐘。」我圈起右手拇指與食指,豎起其餘三根指頭,指向她:「就30分鐘。不能再多了。」

「你有病呀,又不是在討價還價。」她合起書本,大聲說:「我說一個鐘頭就一個鐘頭!」

所以我在睡前把鬧鐘往前撥了一個鐘頭。

可是當鬧鐘叫醒我時,我實在無法接受它這麼早就響的事實,於是把它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再往後撥一點……

直到我良心發現為止。

下了床,迷迷糊糊推開房門,發現葉梅桂也幾乎同時推開她的房門。

「早安。」我朝她問了聲好,這是我第一次在早上八點前看到她。

「不是叫你要提早一個鐘頭嗎?」

「因為……嗯……那個……」我很不好意思:「鬧鐘不太習慣我早起。」

「好。」葉梅桂用眼角瞄了我一眼:「很好。」

我遍體生寒,於是完全清醒過來。

我趕緊裝作一副很匆忙的樣子,也責罵了自己幾句,因為我得讓葉梅桂感受到我不是故意不聽她的話。

出門前,按照慣例,我蹲下來摸摸小皮的頭:「小皮乖,哥哥很快就回來了。」

小皮也按照慣例,咬著我的褲管不放。

葉梅桂看到我在陽台上跟小皮拉扯,不禁笑了出聲:「牠每天都這樣嗎?」

「是啊。」我扳開小皮咬在我褲管的最後一顆牙齒,站起身。

「那你褲子會破哦。」

「是嗎?」我舉起左腳枕在右腿上,右手扶著牆壁,仔細檢查:「哇!真的有破洞耶。」我數了一下:「共有七個小破洞,排列形狀像天上的北斗七星喔。小皮真不簡單。」

「無聊。」她轉過身,繼續忙她的事。

「我走了,晚上見。」我摸摸鼻子,打開門。

「去吧。」葉梅桂的回答,很平淡。

我看了看錶,剛好八點正,比我平常出門的時間早了半小時。

「習慣也滿足相對論喔。」我覺得時間還早,於是話多了起來:「習慣是相對的,不是絕對的。我以前八點20起床,八點半出門;今天七點50起床,八點出門。絕對的習慣已改變,但相對的習慣並未改變,都是起床後10分鐘出門。」我嘖嘖了幾聲:「我也不簡單。」

「你到底走不走?」葉梅桂冷冷放出一句話,好像在射飛刀。

「是。」我斂起笑容:「馬上就走。」

「喂!」葉梅桂突然叫了聲。

「怎麼了?」我收回跨出門外的右腳,走回陽台,探頭往客廳。

「你的公文包沒帶。」

「我那天急著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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