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警察(2)

李好登上了火車。她靠在車窗上,一個人望著窗外,眼淚不知流了多少遍。她無數次地想像著自己如何把警察帶來,父親登上囚車,回頭向她投來疑惑一瞥的畫面。可是這比另一幅畫面更讓她平靜:父親被押解到一片雪地上,就在一列停著的火車旁,子彈穿過了他的頭顱,鮮血慢慢流到雪地上,熱的血融化雪塊時發出嚓嚓的垮塌聲。

李好向父親說,她要到南方出差,她的謊言很快得到父親的相信,這不禁令她發怵。一向聰敏睿智的父親如此輕易地相信她,而且為她準備好行李。他總是事無巨細地為女兒準備東西,這是從女兒讀書開始養成的習慣,連鉛筆都一支一支地為她削好,擺在文具盒裡。現在,他為她準備好行李,連衛生棉都塞滿了旅行包的外袋,這一點兒也不令她難為情,這是這一對父女的特殊默契。當初李百義收養她不久,她正面臨初潮,習慣於流浪生活的她就用一塊不知從那裡弄來的衛生巾,墊上草紙了事。有一天她放學回來,看見父親正蹲在那裡洗她的衛生巾。她跑出門外,一個人蹲到野地里哭,然後發獃到傍晚。從那一刻開始,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她回來後,父親已經把衛生巾晾在陽台上。然後父親把她叫到跟前,讓她以後不要再使用衛生巾了,他把一大包衛生棉放在床上。這是她第一次使用衛生棉。此後,父親為她買衛生棉已經成了習慣,他知道什麼樣的衛生棉適合她。什麼牌子的衛生棉是最好的。他給她買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包括衛生棉。而他自己穿的拖鞋是破的,帶子斷了,就用訂書機訂上,還穿在腳上。

臨行的那天晚上,李好一夜沒睡。她的心中苦楚到了幾乎要死的程度。她希望父親發現她的秘密,突然跑過來制止她,這樣她也許能解脫。但對面房間沒有動靜。半夜聽見了響聲,她來到陽台上時,發現父親也坐在陽台上,他們四目相對,有些尷尬。她的心要竄出喉嚨,可是父親沒有說出那句話,他讓她早點睡覺,不要誤了明天的車。

李好知道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父親明白女兒在做什麼,他只是靜觀其變。。。。。。李好寧願這樣想,因為這種想像會令她心裡好受些。這意味著父親是這一計畫的同謀,他是同意女兒這樣做的。這對李百義也是一種解脫。

火車已經擺脫隧洞,行駛在一片小平原上。她看見了廣闊的草地。有一群綿羊在彎腰吃草。

這一幅畫面給李好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因為當年父親在逃亡的火車上,也看過這樣一幅畫面。她相信這就是同一個地方。

即將調任市第一看守所所長的孫民接到了一個新任務,這個任務有可能使他對新職的上任延宕一段時間,但他無法拒絕。這個任務和他有關,是他在十年前處理的一次未終結的案件。嫌犯十年前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從此杳無影蹤,使這個有著十幾年刑偵經驗的老手受挫。孫民長著不高的個頭,沉默寡言,眉毛粗重,相貌堂堂,一雙憂鬱的眼睛使他看上去不像個警察,反而像警察的對手。這麼說吧,他長得跟一個著名演員驚人的酷似,就連他懶洋洋的辦案風格都和那個男演員在《花樣年華》中的表演一樣,充滿了一種頹唐和萎靡的氣息。

他爬上了一輛破舊的切諾基吉普車。這是他可笑的坐騎,有時會因為一些小故障讓他非常尷尬。有一次他參加省廳的會議時,在停車場的眾目睽睽之下,電動車窗失靈,他擺弄了半天也無濟於事,只好滿頭大汗地把車裡的重要文件清理下來。他的同事們都開著豐田佳美以上的轎車,只有他例外。但這是他自找的,他在十年前的那次事件中嚇破了膽。那個從他手上溜掉的人曾令樟坂的貪官失色。那是個令人記憶猶新的強烈地震,平均十天就有一個貪官落馬,以至於人人自危,但公安局受到紀檢的制約,沒有及時打掉這個團伙,釀成科長錢家明的死亡。

這個案件帶來上層的震動,開始下決心剷除這個團伙。但孫民沒有能夠抓到他,那個奇怪的稱號為「群眾」的兇嫌。但另一件更奇怪的事情也隨之發生,那個團伙隨著兇嫌的潛逃也作鳥獸散,此後的數年不再活動。他們唾手可得一個好結果,由此達到目的,便開始擱置案件的調查。但在孫民的心裡,這是一個並不光彩的記錄。這就像球場上對方把球喂進了自己的球門,讓人贏得莫名其妙。

孫民來到刑偵大隊辦公室,簡短地看了卷宗,就開始見報案人。他見到了李好,她化名李惠,神情非常緊張,不斷地要求他們從輕處理她的父親。孫民用了很長的時間向她解釋政策,安撫她的情緒。到中午的時候,李好的情緒相對穩定了一些,介紹了基本情況,但無論孫民如何耐心的引導,她始終不願意說出他父親的真實地址和自己的真名。但在對方答應從寬處理的條件下,她願意帶他們前往。不過李好要求把從寬處理寫成字據,孫民拿出《刑事訴訟法》給她看,李好仍然要求寫下字據,孫民答應了她的要求。

寫好字據,李好仍然不願意直接說出最終的地點,她答應一站一站說。孫民只好同意。

他們商量當天晚上乘火車出發。

孫民讓人給李好端來了煮好的麵條,還有好幾盤菜,十分豐盛。但李好只吃了麵條。

孫民歷來警覺。但這次他覺得懊惱,當他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十年前的記憶突然翻身醒來,興奮使他不能自己。雖然老婆讓他不要再管這種事了,他不這樣認為。自從那次失誤之後,雖然上面不再追究此案,但對於他個人來說,恥辱的標記使他好幾年翻不了身,他當了快十年的老隊長了,直到最近兩三年才從失敗的陰影中爬起來。雖然馬上要調任看守所長的肥缺,但那次的失敗就是他刑偵生涯的最後一章------後十年他幾乎沒破過什麼像樣的案子,只是在拖時間罷了。所以,當他聽到有人來報案時,孫民的所有神經都活躍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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