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九章 女兒(2)

可是在六年前開始,他卻停止買書了。他覺得這些書上並沒有教會他如何生活和做人。他發現,指導生活最便捷的方法,就是一個人在深夜,聽自己的良心。因此他形成了一個習慣,在臨睡前,他會閉上眼睛,慢慢地問自己的內心,和它對話。他會過電影一樣把一天的事情過一遍,哪些事情不應該做,哪些事情有欠缺,他都會過一遍。他發現,自己的心靈比任何朋友都可靠,它不饒舌,很親切。它是最好的朋友,它和他交談時也最真誠,它是最好的導師。關於未來的事應該如何行,問它便知。而在文房這個安靜的地方,聽心的聲音是很方便的。這裡太寧靜了。

有一次,他為一件事煩惱:關於他是否應該買一輛新車的問題。老周等同事一致表示,購買新車並不是好逸惡勞的象徵,是效率的需要,而提高辦事效率的目的是為了慈善事業,這是說得通的,那輛舊車經常得修理,因此這是一個技術問題,無關品德。李百義拿不準,他就採用這個辦法,一連幾天的深夜,都坐在床上閉眼冥思,和自己的心對話。第四天夜裡,他終於聽到了清晰的回答,這個回答是:愛和效率無關。他立刻明白了,堅持使用舊車。

但後來有一件事真的把他難倒了,就是陳佐松要他出任慈善會長和政協委員的事。他從心裡並不願意出頭露面,但陳佐松的話很有道理,他說,這不關乎李百義自己,是關乎愛的事業。李百義用了一周時間天天深夜坐在床上,問自己的良心,當這種官是否正確,但毫無結果。他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題。

可是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聽到了這樣的聲音:如果你對一個決定真的無法決斷,而你的心又是真誠的,那你就放下吧。他似乎明白了「放下」是什麼意思。不是放棄,而是等待。在這種等待中,除了一顆完全純凈的心之外,什麼雜念也沒有。這時,環境就起作用了。它會用事情發展的結果來向這個人昭示,如何做是正確的。

李百義對自己說,十天之內,如果他們真的批複,要我做這個官,我就做;如果不能批複,就是不應該做的。

十天以後,文件批複。李百義當上了政協委員。這是他第一次當官。他很平靜地接受了職務聘書。他絲毫也不覺得滑稽:一個殺人犯當上了立法者。他的良心沒有控告。沒有一個人知道,他是這經過了這樣的心理過程,來接受這個職務的。包括陳佐松。

那天晚上,他坐在床上,突然想起了王牧師講的話。他想,我現在是代表權柄了。我應該開始害怕。害怕什麼呢?就是小心用手中的權力。他整個人緊縮起來。這是一個重要變化:以前的李百義是一個自信到了極點的人,甚至是自以為是的。他對自以為是的解釋是,自己認為是對的,就什麼也不怕。可是現在,李百義卻害怕起來。他的自信好像一下子丟掉了一大半。自己認為是對的為什麼還要害怕?這真是一個有趣的問題。從那天半夜開始,李百義變成了一個恐懼戰兢的人。不是因為罪,而是因為權柄。

他也是運用這樣的方法,來決定是否向女兒說明自己的歷史的。他在病床上經過幾天的質詢良心的聲音,相信這個決定是正確的。是時候了。我想。李百義自從向女兒說出這一切之後,就不再感覺自己只是一個人,也不再孤獨。雖然現在和女兒面對面吃飯的氣氛和平常有些不同,李好和他說話也不再像過去那樣隨便,卻平添了一種凝重,也增加了一種雋永。。。。。。李百義的心變得像江水那樣平靜,因為自己最親近的人已經開始在分擔他的苦難。

李百義和李好一邊吃飯一邊看著江水,他們的話很少。女兒問父親:好吃嗎?

李百義點點頭說,好吃。在女兒面前,他說話的樣子像一個青年一樣拘謹,笑容單純得像一個未諳世事的人一樣。

這說明他們之間有秘密。也說明這對父女的關糸正在重新進入另一個新的階段。如同一個老年男人突然中風,現在重新開始學習走路和說話一樣。

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魚。李百義對女兒說,這溪魚很香。

女兒收拾碗筷,說,因為這魚有脂肪。

李百義說,對,河水冷,魚就好吃。

這就是他們現在的對話方式,有一些奇怪,李百義仍覺得舒服。但李好的心情不同,她畢竟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姑娘,雖然由於她的經歷,使得李好比同齡的女孩成熟,但李百義所講的故事過於離奇和危險,已經危及她和她最親愛的人的處境。這幾天,李好始終處於擔驚受怕之中,她用了一個孩子氣的看上去有些好笑的方法:把父親軟禁起來。這樣就沒人能找到他,也不會把他抓走。而且父親也不會貿然去自首。。。。。。

然而父親為什麼要跟她講這個故事呢?是不是蘊藏著一種即將和她分別的意味?李好彷彿看見:父親在和她講完自己的經歷,接著就轉身上了囚車。這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事實。

她不知道父親是否有自首的意味,但她不敢去問,父親也不說。這樣,那個被說出來的故事成了沒有下文的孤零零的東西,閑置在兩個人的心裡。誰也不敢觸及,誰只要用手指輕輕一碰,兩個人就像兩隻棲在樹上的受驚小鳥一樣,馬上就會分開,飛走了。

可是,他們住到文房的第二天,發生了一件讓李好失魂落魄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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