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逃亡(3)

可是他卻說,我叫陳佐松,是黃城縣管民政的副縣長。

我想起來了。他伸出手來跟我握手。

。。。。。。很奇怪,我竟產生一種失望的感覺。我以為那個時刻來臨了。我無數次地想像過這樣的畫面:一群警察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然後我就自動伸出手,像許雲峰一樣鎮靜自若地被帶上警車。這是我經常在書上看到的情景。我認為這種場面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在我的經驗中,正義常常不是在正常的情形下出現的,我的知識也告訴我,正義常常在被迫害的非常情境里出現,它會產生一種無法阻擋的迷人的悲劇感。

所以,當我出現在法庭上時,我計畫用幾個小時的時間慷慨陳詞,把我這些年來所受的委屈公之於眾。我要告訴大家,我犯的是什麼罪,而別人犯的是什麼罪。如果他們也能認罪伏法,我願意從法庭直接押上囚車,執行槍決。我好像在等待這個時刻到來,甚至盼望它的來臨,因為這個秘密堵在我的心裡很多年了,我一個人已經無力承受這個沉重的秘密。白天,我拚命工作掙錢作慈善,夜裡,我思緒翻滾。我多麼想找一個親密的所在,向它訴說,向它認罪。我說不清這是要它來擔當我的罪,還是分享我的幸福。可是很多年過去,沒人來分享這個秘密。所以,我幾年來常會做同樣的夢,在夢中,我站在法庭慷慨陳詞,訴盡我心中的所有秘密。然後我就走向刑場,我會看到山坡,看到羊。可是我醒來,才知道一切並沒有發生,我多麼失望。醒來時,我的枕頭上已經濕了一片。

現在,這個人看來並不是要把我帶去我想去的地方。

陳佐松說,你救了人,黑嫂要謝謝您。

我沒說什麼。

他說,我不代表組織,所以我一個人闖進來,你不介意吧。

我說,不介意。

陳佐松站起來,在我的辦公室里轉來轉去。我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在我那張破沙發上坐了幾下,沙發太破了,海綿從裡面露出來。他用力顛了幾下,彈簧竟發出輕微的聲音。他望著我,說,有意思啊?還會發出聲音。他又顛了幾下,突然叫了一聲,彈簧從皮里彈出來,颳了他的屁股。我叫老周趕緊帶他到醫療室上藥。

他撮著嘴對我說,今天我是來看你的,沒想到我倒要去上藥。今天我沒給你帶禮物來,那種東西沒用,等你腿好,我請你吃酒。

。。。。。。陳佐松的到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半個月後,他又來了,用他的車載我到郊區一個野味酒家喝酒。

我不喝酒,就喝啤酒。陳佐松不勸酒,只顧自己喝。喝完了一瓶白酒,他開始說話了。他說,我觀察你好久了。

我沒吱聲。

你是個異人。他說,我今天不以副縣長名義和你吃酒。他總是把喝酒說成吃酒。他說,我們是朋友。從今天開始,不管你願不願意,我們是朋友。我告訴你,我活了幾十年,現在都四張了,看過多少事多少人,沒幾個明白人。但我看你是一個。

我說,我不明白。

陳佐松笑了,說,不,你最明白。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只告訴你一個人,因為你這個人信得過,我心中有數。昨天晚上,我拒絕了一個賄賂,總數是十萬元。你相信嗎?

我看著他,說,這很好。

陳佐松說,關鍵是我拒絕了它,應該很快樂才對,你不想乾的事,證明它是有危險的。但是我避開了危險,心中卻不快樂。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問,為什麼問我?

陳佐松說,應該問你,你捐出那麼多錢,自己卻坐那樣的沙發。我們在為該不該拿錢煩惱的時候,你卻在往外送錢,所以你的意見是有參考價值的,我要問的是,你快樂嗎?

我說,是。

陳佐松看著我,說,你有什麼心事似的。

我說沒有。他喝了一口酒,說,老實說,我十年來沒有什麼朋友,只有同事,同事不是朋友,你了解這意思吧?我看到的事情不能讓我振奮,我是律師,但我其實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我觀察你好久了,我覺得你是快樂的。

我說,你說得對,我對現在的生活很滿意。

他舉起酒杯說,我對你很尊重,所以我敬你一杯。

他喝了酒。我也喝了。我突然有些感動。但感覺情境有些不真實。

陳佐松說,不過,我給你提個意見。你不要再躲在後面了。我知道你是什麼想法。你很謙虛。但你應該出現。你知道為什麼嗎?

我說,我想請教。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來,說,沒什麼原因,你躲在後面,我就沒朋友了!你這個傻瓜!吃酒。

。。。。。。我和陳佐松就這樣做了朋友。

三個月後,我成了黃城縣慈善協會會長,政協委員。我的生活改變了。但這是我的朋友改變的。我承認,陳佐松是我逃亡後第一個真正的朋友。

但他仍不知道我的過去。我不想跟他說,並不是出於恐懼,而是想忘掉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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