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城市(3)

女孩的朋友說,真的嗎?你小子別胡說,我給你一千萬,你從這裡跳下去。

我說,可以。

他們望著我,不說話了。

我說,你們沒有錢。你們才是胡說。

女孩說,別說無聊的了,我讓給你跳,你不出錢,真的。

我想了想,說,好吧。

我想試一試死亡。就是這樣。

我套上繩子。安全人員說,你要是害怕,你可以閉眼。

我說,不,我要睜著眼。

他要推我,我說你不要推我,我會下去。

我跳下去了。我的頭好像被人撞了一下,海水撲面而來。我身體中所有的東西一下子全部涌到嘴裡,好像馬上要從這裡噴出去。我的心彷彿在瞬間有了一個巨大的虛空,恐懼裹挾著黑暗鋪天蓋地而來。我大喊一聲,媽媽!我想,我死了。

落到小船上的時候,我像死了一樣。船上的人以為我心臟病發,給我往嘴裡塞速效救心丸。實際上我不是被高度嚇到。我看到了什麼是死亡。

我知道了,如果有想自殺的人,讓他在自殺前蹦一次極,他就再也不會自殺了。

我不自殺了。

上一次我不自殺,是因為在海邊吃到半根香蕉。這一次我不自殺,是因為我從懸崖上摔下來。

我要香蕉。我想,我能得到那根香蕉。不是一半的,是一整根兒的。

我開始打零工。本來打算賣水果,但沒有本錢,於是我開始挑著擔子,走街串巷給人擦油煙機。

但沒有好久,春兒出事了。她因為老是嘔吐,被人懷疑有肝炎,不讓在快餐店幫工了。有一天同鄉小紅來找她,後來一連好幾天見不著她們。聽說小紅幫她找到了一個工作。五天後我才見到春兒,我問她到哪裡去了。她說她在桑拿幫忙,我說你怎麼能到那種地方去呢。她說她沒做什麼,她就是端茶。

春兒騙了我。同鄉老六告訴我,桑拿裡邊是有端茶的活兒,可不可能讓剛去的人干,你妹妹肯定幹了見不得人的事不告訴你。我撂下挑子就往那家桑拿里沖。裡面的人以為我要洗澡。我楞往裡沖,要找春兒。領班的說沒這個人。我指著牆上的照片說,就是這個。他說,這是燕子,她在六號房上鍾,你要能等你就等,等不了我給你喊別的小姐。

我什麼都明白了。我衝到六號包廂,撞開門,看見了春兒。我看到了讓我最噁心和悲哀的一幕:我親愛的妹妹,正用一條毛巾給一個男人手淫。

春兒看見我的時候,呆在那裡不會動了。我狠狠地揍了她一個耳光,把她扛在肩上衝出了大門。

我狠狠地打了她一頓。春兒不說話,一直哭。我心裡真悲哀,母親那一幕浮現。有其母必有其女。我是這麼想的,她們全都一樣。春兒說,不是她想乾的,是他們逼的。我不相信。她又哭著說,我不想回工廠去了,我累死了,我死也不回去。

我突然間產生一種強烈的自卑。我沒有盡到責任。我是哥哥,卻沒有辦法讓她找到一個好工作。我說,春兒,你聽著,哥哥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你要答應我,如果你以後再進那種地方,我就殺了你,扔到海里去。

春兒說,我當保姆去。

我說,對啊,這不是好工作嗎?我們好好的靠雙手掙錢,不好嗎。

我們來到保姆市場。場內要花一塊錢,我們就在場外找東家。問的人倒挺多,但沒有一個人真正相中春兒的。我們去了三天,都沒有結果。

一個老婦女悄悄對我們說,你們還瞎等什麼呢?她沒有人要的。

我問為什麼呀?

她說,姑娘太俊了,太俊了反而沒人要,不是嫌她不會幹活,就是女主人不同意,男人哪敢往家帶?哪家的女人會讓丈夫帶回這麼漂亮的一個保姆呀。

想不到會是這樣。春兒長得跟母親一樣。命運也一樣。可能連性情也一樣。想到這個我很煩惱。

春兒看著我,不吭聲。後來蹲在地上哭了。

她說哥哥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說現在你還有心思哭。她說我跟媽媽不是一樣的,你不要看不起我。

我說我也沒有看不起媽媽啊。

她說你就是看不起她。我跟她不一樣,我不想去的,是他們逼我的。他們讓我在桑拿住了幾天,就說我欠住宿費,逼我上鍾。

我說,你別說了,好不好?

她坐在地上不起來。一直哭。她說她不想給哥哥丟臉。我嘆氣。我想,母親也是一樣的,沒有幾個女人天生要這樣做,母親太漂亮,別人就打她的主意,逼她,她就屈服了。就是這樣。春兒肯定也是這樣。可是我不能容忍,我認為女人到了這時候,應該去死,也不能屈服。我要是女人,我就去死。母親沒有死,她選擇活了下來,用另一個男人的錢交我的學費,可是我沒學到任何東西。除了仇恨。

春兒說,我想多掙些錢,給你做本錢。

我的眼淚流下來。

春兒沒有讀過書,我知道她找不到工作。可是為什麼我們讀不到書呢?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嗎?是的,我們沒有這樣的權利。在我們家鄉,女孩是很少讀書的,現在還是一樣。沒有知識,她們只有一張最後的王牌:身體。

但我搖晃著春兒的肩膀,說,告訴你,無論如何,你不能再去那種地方,死也不能去!如果你活不下去,就去死!怎麼死都行,知道嗎?

她被嚇壞了,連連點頭說,我不去,不去!

我怕她再出事,把她關在家裡,不讓她找工作。我們住在城北的簡易屋裡。我靠洗油煙機可以讓我們吃上飯。但我發誓要掙大錢,我想我會實現的。我嘗過香蕉的滋味。

可是命運比我更堅強。一天傍晚我回到城北,看見了一幅讓我震驚的畫面:城管隊員正在清理簡易屋,到處煙塵滾滾,他們把一些拆下來的東西點火燃燒,黑煙敝日。

我找不到春兒。居民樓那邊的好心人悄悄對我說,你還不快走?那些人都被收容了。

我趕緊闖進小巷子跑了。

在車站我遇見了老六。他也是跑出來的。我問他有沒有看到春兒,他說他看到她上車的,她被收容了。我要去收容所找她。老六說你這不是自投羅網嗎?他讀到高中,好像比我有知識。我說我要去。老六說,那我跟你去,你不要捅漏子。

收容所的門關著,我們進不去。我就往裡瞧,還是看不見。我爬到圍牆外的一棵柿子樹上,看見裡面沒有多少人。我沒有看到春兒。

老六說你別再看,要不把你也收容了。你要是也進去了,春兒就更出不來了。你要去掙點錢,聽說塞錢可以放人的。你也可以去買張暫住證。

我沒有暫住證。我不是這個城市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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