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十一章 狡兔未死走狗烹

人是回來了,可該怎麼跟朝廷解釋呢?

黃慎是個精明人,這一路上把原來沒想通的事都打聽的差不多了。他毫不客氣,一五一十地把出使情況彙報給了朝鮮高層。雖然他因為出使失敗而被貶官處罰,但這份報告卻被保留下來,送到了北京。

而明使方面,則只有楊方亨先返回北京,副使沈惟敬卻借口與日本和談未完,暫時留在漢城——到了這時候,這位沈大官人,居然還在醞釀著這麼矇混過關!

沈惟敬知道楊方亨這個人是君子,沉穩有餘而精明不足,說白了就是君子可欺之以方。他欺負楊方亨不懂日文,告訴他秀吉已經回心轉意接受冊封,您可以放心地告訴皇帝,咱們在九月二日在大阪城已經順利冊封了日本國王,教朝廷不必擔心。

楊方亨一聽急了,這是欺君之罪啊!再說了,按照規矩,冊封完以後,秀吉應該要有一封謝表給萬曆,謝表哪兒弄去?

沈惟敬一拍胸脯:「我在這兒等著他們送過來,你先回去就是。」

楊方亨未必不明白沈惟敬在說瞎話,可他心裡也明白,這次回北京如果說出實情,一頓板子是免不了的。人總是傾向於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話,於是楊方亨同意了沈惟敬的計畫。

楊方亨先修書一封給北京,說金印、冕服什麼的已經被日方接受,謝表稍後附上云云,然後留沈惟敬一個人在慶州,自己先回國了。

楊方亨不知道沈惟敬從頭到尾沒說過一句實話;他更不知道,沈惟敬曾經偽造過《關白降表》去欺騙朝廷。

連《關白降表》都敢偽造,再偽造一份《日本國王謝表》,算得了什麼?

沈惟敬很快弄好了謝表,派人送歸北京。自己卻仍舊不肯回國,反而每天往返於釜山與宜寧之間。他打的旗號是與倭人聯絡溝通,其實是已經做好了流亡的準備。這事若是矇混過去,還則罷了;若是矇混不過去,他就拔腿投了日本人,當個正牌漢奸。

萬曆皇帝在北京先看到了楊方亨的報告,卻沒看到謝表,已經起了疑心;既而收到朝鮮方面的黃慎報告,更是疑竇大起。

恰好這時候沈惟敬偽造的謝表送到,諸臣一傳閱,被一個小小的兵科給事中徐成楚看出了破綻。徐成楚指出,這謝表裡又沒有年月日,又沒有豐臣秀吉的畫押簽注,粗製濫造,殊為可疑。萬曆看到言官的上書,叫來石星與楊方亨質問,兩個人不明就裡,只得辯解說日本粗鄙不堪尚未開化寫的東西不符合中華體例云云。

又過了幾天,萬曆中止了調查。

因為遼東軍區傳來了一個驚天的消息。在萬曆二十五的正月十四日,加藤清正帶著兩百條船氣勢洶洶地登陸機張,對朝鮮軍控制的梁山一線發起了攻擊。

戰爭,再度爆發!

日本人都打過來了,那麼這份謝表的真偽也就不必研究了。

堂堂大明帝國幾百個精英官僚,居然被幾個宵小之輩欺騙了四年多!那些汗牛充棟的「封貢」大討論,只是毫無意義的鬧劇;冊封使臣的行動,更是淪為一場笑話。自從土木堡之來,大明帝國還從來沒如此顏面盡喪過。

是可忍,孰不可忍!

萬曆和諸多臣僚都怒極發狂,各路彈劾奏章如滔天巨浪朝著石星、楊方亨和沈惟敬撲來。其中罵的最具代表性的,是工部都水司郎中嶽元聲,他把矛頭直指石星,總結出石星的三辱四恥五難七事:

哪三辱?祖承訓在平壤全軍覆沒;李如松碧蹄館喪師退兵;宋應昌密謀受和。

哪四恥?內藤如安到北京過闕不下馬;石星卑辭厚贈;沈惟敬主盟赴約;李宗城夤夜逃走。

哪五難?石星偷偷派人給秀吉置辦了一套蟒衣金幣;沈惟敬帶了三百匹馬過海去討好倭寇;楊方亨捏造軍情;劉綎的駐朝部隊被裁撤;諸龍光被殺,南兵被殺,兇手王保卻繼續高官厚爵。

哪七事?不用贅敘了,就是秀吉的秀七條。

這些罪狀里有些是石星的責任,有些不是,不過誰也不會在乎這些細枝末節:你是兵部尚書,出了這麼大婁子,不怪你怪誰?

石星面對洶洶的彈劾浪潮,想死的心都有,乾脆自請親自趕赴日本去阻止開戰——這種話都說得出來,說明石星已經是方寸大亂了——萬曆皇帝理所當然地駁回了這個請求,因為馬上會有一個大活動,他身為主角不能出席。

萬曆二十五年三月,萬曆皇帝命令刑部尚書蕭大亨會聚九卿科道諸官,搞一個大會審,徹底查查是怎麼回事。

這次會審大概是有明以來審得最認真最仔細的一次。刑部把這些年來所有的往來文書和都翻騰出來,一封一封地對質,一個細節一個細節地摳,一個人接一個人地提審。小西行長和沈惟敬的計畫本來就是漏洞百出,經不起認真推敲,經過這麼仔細地徹查,他們前後欺上瞞下的種種劣跡終於真相大白。

會審的結果是:楊方亨革職,永不敘用;石星推薦的遼東經略孫礦革職,回職聽勘。

至於石星,他級別太高,蕭大亨不敢自做主張,批了一個革職候旨,請皇上定奪。不過蕭大亨有心替同僚說些好話,在上奏里認為石星只是輕聽誤國。可是到了首輔趙志皋那裡,味道就變了。

石星的議和活動都是在趙志皋支持下搞起來的,如果要追究責任,趙志皋也脫不了干係。許多官員早就看不慣這個老東西,彈劾的時候不忘捎帶著罵趙志皋一頓。

趙志皋為了自保,上疏說這些事我都不知道,全是石星一個人偷偷摸摸搞起來的。石星明知道趙志皋落井下石,可是他不敢隨便攀咬。這是官場的潛規則,你自己把責任扛了,妻子家人還能有人罩著;你如果胡亂把別人扯下水,便是個一拍兩散的局。

群臣對石星意見洶湧,首輔落井下石,而皇帝的態度更加堅決。

萬曆皇帝對石星的不滿到了極點。辦事不力,這是能力問題;撒謊撩屁,這就是人品問題了。皇帝不恨無能,不恨貪瀆,最恨的是不忠。本來在開戰之初,石星與萬曆配合的十分默契,第一次援朝時也辦得盡心竭力,怎麼你這濃眉大眼的,也叛變革命了呢?

恰好這時候南原戰敗的消息傳到京城,朝野震動。於是萬曆痛恨交加,給石星罪加一等,說他「諂賊釀患,欺君誤國。」直接下獄論死,家人發配到廣西柳州衛所。那會兒廣西還是遍地土司的蠻荒之所,移居過去對孤兒寡母來說是九死一生。

石星枯坐在京城的監獄裡,自己四十餘年的宦海生涯居然就這麼結束。當年他在北京的旮旯里翻出沈惟敬的時候,可沒想到這老東西會惹出如此之大的麻煩。石星是個讀書人,不希望被押出去在眾目睽睽之下被砍掉腦袋。他決定體面地結束自己的一生,開始絕食——他這次成功了。

數年前還風光不可一世的兵部尚書,就這麼活活餓死在了監獄之中。

很多人對石星在戰爭前後大相徑庭的表現而驚訝,一個力排眾議堅決開戰的抗日名臣,為何會淪落成一個一味屈意媚日的主和派呢?

他們既高估了石星,也低估了石星。石星對日開戰不是出於高尚的民族覺悟,對日和談也不是出於天生的漢奸賤骨頭,他這一切所作所為看似矛盾,實際都是有一個動機一而貫之——好官我自為之。

石星年輕時候以直言而著名,經過嘉靖、隆慶、萬曆三朝的磨礪,稜角已被磨去,他變成大明朝眾多碌碌官僚中的一員。這些官僚最顯著的特點,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最好什麼風險都不出,一直到告老乞歸,衣錦還鄉。

六大部委之中,要屬兵部尚書最難做。兵部負責的是打仗,只要一打仗,就一定會存在風險。當初石星被委任為兵部尚書,打心眼裡不願意干,好幾次請辭都沒被批准。如何規避風險,成了石星在任上的主要課題。

初期石星對日力主開戰,不是出自自己的判斷,而是因為萬曆皇帝力主開戰——緊跟皇帝的決策當然是最安全。當時的石星,其實沒把日本當成多大的麻煩,不然也不會漫不經心地找一個市井無賴沈惟敬去負責和談。在他的想像里,這不過是一次中等規模的軍事行動,只消明軍入朝打上幾場勝仗,記下幾筆功勛,就足夠了。

可是日軍的頑強遠遠超出了石星的預計。宋應昌、李如松在朝鮮戰場表現不錯,可每一場仗都打得危機四伏。作為兵部最高決策者,石星深知其中兇險,他不想冒著崩盤的危險繼續打下去,勝了固然好,若是敗了,他難辭其咎,風險太大。

懲於這種保守心態,和談成了他必然的、也是必須的選擇。所以他的一切矛盾行為——對宋應昌態度的變化,對南軍態度的變化,對沈惟敬態度的變化等等——歸根到底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風險規避。因此即使沈惟敬的謊言漏洞百出,石星也不願意或不敢去多想,只得這麼一條道兒陪著沈惟敬走到了黑……

石星不是個壞人,甚至不是無能之人,作為蕭規曹隨的守成之臣他表現得很出色。如果生逢盛世,石星也許可以安穩地做完兵部尚書,甚至進一步入閣。他落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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