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五章 追擊

閱兵結束後,李昖特意派了個使者去問劉綎:打日本人有沒有信心?劉綎一拍胸脯,傲然道:「我從十三歲開始,就跟著我爹打仗,跟蠻夷幹了無數仗,收了無數外國人當家奴。這次我帶過來的人雖然才五千多,但他們是水陸兩棲,倭寇根本不是對手。再說了,我對日本也作過研究,四、五月份是順風,過了這兩個月,他們就算想回去都回不去了。怎麼能聽信倭寇的詐言而不打呢?」

李昖就愛聽這話,連忙促請劉綎進兵。結果劉綎伸出兩個指頭:「我是很想早點進兵,可是有兩個原因讓我不能這麼作。」李昖問是哪兩個?

一個是宋應昌,一個是李如松。

劉綎說的很明白:「經略勿令前進。經略既主兵在此,又有提督,雖欲有為,不得自由……我雖欲戰,非但違大將之令,恐忤李提督耳。」進兵沒問題,但一下子會得罪兩個人,一個是朝鮮戰區最高司令官,一個是國防副部長。劉綎再好戰,也絕不會作這種賠本買賣的。

不進軍,那怎麼辦?只好等著唄。

於是李昖為首的朝鮮君臣們,就在暹羅士兵們的環伺之下,憂鬱而憋悶地等待著前方的消息。

花來兩朵,各表一支。就在劉綎揮師入朝差不多同時,沈惟敬一行的大明代表團抵達了漢城。

負責接待的小西行長看到沈惟敬真把謝用梓、徐一貫兩位天使帶來了,大喜過望,心想總算能夠給秀吉大人一個交代了。他沒有耽擱,立刻派人把他們護送到釜山港,謝、徐兩位將在這裡登船,經對馬島換船,前往名護屋。而沈惟敬則要留在釜山,擔任居中聯絡以及人質的重任。

既然大明已經如約派出了使節,那麼按照約定,該輪到日方退出漢城,以示誠意了。

日本人辦事痛快,二話不說,拎起行李就走了。四月十八日,日軍主力正式退出了漢城,朝著朝鮮東部沿海撤退——倒不是日軍有多麼守信,實在是因為他們已經受夠了在漢城的艱苦生活,巴不得早一天離開。

日軍離開漢城以後,先疾行了兩日,然後每日走三、四十里。

日、明兩軍在這之前已經開展了相當密集的聯絡,對彼此的動靜都了如指掌。日軍這邊一撤,明軍便立刻覺察到了。日軍十八日開始離開漢城,李如松在平壤也同時出發,十九日率軍抵達開城附近的東坡驛,次日馬不停蹄跑了一天,趕在日落前進入了已經空無一人的漢城。柳成龍、金命元以及朝鮮軍隊緊隨其後。

萬曆二十一年四月二十日,漢城在淪陷了近一年時間後,再度回到明、朝聯軍手中。

在淪陷之前,漢城是朝鮮半島最大的城市,富庶繁華,比之中華雖略有不足,但已勝過日本同時代絕大多數城市。可當明、朝聯軍進入漢城之後,他們看到的,卻是一座人間地獄。

此時漢城殘留的居民,已經寥寥無幾,整座城市有如空城鬼域。城內大部分建築——包括宗廟、鐘樓、各司館學——都被焚盪一空,只留下斷垣殘壁。少數一些倖存者個個面黃肌瘦,好似孤魂野鬼在街上遊盪。街上到處都是橫七豎八的屍體,在四月的陽光照射之下,這些屍體被曬著腐爛爆裂開來,散發出屍臭的味道,瀰漫在整個城市裡。整個漢城變成了一座巨大的停屍間,只有幾個平安道僧人在默默地收拾著屍骸,抬去城東的大坑裡埋葬。

不知道佔領軍要懷著多大的惡意,才能將這麼一座繁華都市糟蹋成這一副樣子。從日本人對漢城的殘暴行徑來看,他們從來沒有認真思考過,該如何去消化一個佔領區並實施有效統治,完全是憑藉野獸的貪慾行事。在已經確立了「八道國割」的殖民地化方針之下,還像一群游牧民族一樣燒殺搶掠,毫無顧忌,只能說這些人的腦子裡,除了殺戮以外什麼都沒有。

當然,我們也無法苛責這些禽獸,畢竟在幾百年後,這些禽獸的後代仍舊沒從老祖宗那裡學到哪怕一點點教訓。

柳如龍和金命元等人進城以後,被眼前的慘狀震驚了。他們滾落下馬,在宗廟廢墟之前痛哭流涕,亡國的恥辱讓這些朝鮮大臣痛徹心肺。柳成龍忽然想到,數年之前,曾經有一懂風水的人告訴他,在漢城上空觀測到一次熒惑犯積屍氣,這次大亂的預兆。熒惑指火星,被人當成災異之象;積屍氣是位於巨蟹星座中的一個疏散星團,古人因其形體晦暗不明,又屬於二十八星宿中的鬼宿,便把它稱為積屍氣。熒惑犯積屍氣被認為是大凶之兆。

柳成龍等人哭完以後,聯袂去找李如松。李如松此時把行營扎在了一處公主宅邸,這是漢城留存不多的幾棟完整建築。柳成龍等人見到李如松,跪倒了一片,對他說日本人剛剛退兵不久,應該還沒走遠,應該立刻追擊,宜將剩勇追窮寇。

李如松其實一點都不想追擊,漢城已經到手,和議使者也在路上,如果這時候明軍銜尾追擊,搞不好會被日本人扣一個「破壞議和」的大帽子,宋應昌與袁黃那些傢伙一定會藉機彈劾自己。

但他入城的時候也看到了漢城的慘狀,此時看著這一群眼睛都哭紅了的朝鮮大臣,他不敢像平時一樣隨意找個理由就打發了。李如松趕緊把柳成龍扶起來,溫言說道:「我是很想追擊,可是漢江上現在沒有船吶。」

柳成龍趕緊說這事交給我們去辦,您就放心吧,李如松點點頭,說了一句:「很好,就這麼辦吧。」

李如松心裡有他的盤算:日軍撤退時一定把舟船都帶走了,兩三天內朝鮮人斷然組織不出大船隊,這樣不追擊的責任便不必算到他頭上了。

沒想到柳成龍運氣極好,他當天就離開漢城,沿著漢江一路搜羅,恰好碰到京畿右監司成泳水使李蘋。李蘋一直活躍在漢江之上,上個月的幸州大戰,還是他從水路給權慄送去大量補給。

柳成龍從李蘋這裡弄到了八十多條船,高高興興回到漢城,跟李如松報功。李如松一聽,大為後悔之前把話說得太滿,又不好耍賴,只得派了李如柏帶上一萬人作為先鋒,前往漢江江畔登船。

李如柏在漢江指揮明軍登船,登到一半的時候天色已黑。柳成龍正打算勸說繼續登船,結果李如柏忽然躺倒在地,口稱腳疼,得回城看醫生去。沒等柳成龍攔阻,他被幾個家丁抬著一溜煙回了漢城。大將一走,手底下的士兵也不肯向前了。那些已經踏上漢江對岸的明軍紛紛鼓噪,也退了回來。

柳成龍沒想到李如松居然玩這麼一手,又驚又怒,卻無可奈何。恰好這時權慄也率軍進入漢城,柳成龍把事情原委一講,權慄說明軍不追,那咱們自己去吧。

於是權慄連夜點起大軍,準備出城追擊。朝鮮軍的這一動向,被一字不漏地送到了李如松面前。李如松聽過權慄的大名,知道如果這位名將親自去追,估計日本人很難討得好去。萬一日本人被打敗,和談的事就不好說了。

於是他派了一個游擊將軍戚金,把渡船都控制起來,不讓朝鮮人渡江。戚金得令以後,把權慄請到營中,當面責問:「李提督還未給你安排,你怎麼擅自行動呢?」權慄回答追擊日軍是我們的職責,李提督到底願不願意打,還沒通知到我這級。

戚金啞口無言,只得閉上嘴,把權慄盯得死死的,動彈不得。

最終幫他們解開這個僵局的,是宋應昌。宋應昌此時已經到了平壤,他給漢城前線發了一封咨文,要求前線諸將士要追剿倭寇,又讓朝鮮軍隊協同進兵。除了陸上督促追擊之外,宋應昌還在四月二十九日專門發出一道命令,要求朝鮮水軍全線出擊,沿梁山、東萊、釜山、洛東江,盡量焚燒所有倭船。

奇怪了,宋應昌不是也力主和談的么?為何膽敢公然派兵追擊,不怕被指責破壞議和嗎?

這是因為兩個人對於和談的出發點截然不同。

李如松在平壤大捷之後,不但沒落著什麼好,反而被朝鮮君臣不管四面八方還有日本幾路軍馬環視,不顧糧草不繼,天天折騰他要繼續進軍,而明朝的御史文官們又連上無數本,什麼濫殺無辜之類的整了他一腦門子官司,再加遼東軍的軍馬犯馬瘟,人又吃不飽飯,這內外交困比打仗還累,因此他現在是一門心思要回國,再不願意繼續打下去了;而宋應昌則是拿和談來拖延時間,爭取戰局的更大主動。現在和談剛開始,使者還沒到日本,談成談不成還不一定,此時不趁機擴大戰果,更待何時。

更重要的是,跟隨宋應昌抵達平壤的,還有劉綎劉大刀。這可以算是宋應昌的嫡系,好不容易入朝一回,若是寸功未立,實在太可惜了。劉綎初入朝鮮,戰鬥慾望十分旺盛。他聽說李如松裹足不前,十分不屑地呸了一聲,說李如松這人太無能了,若失去了這個機會,再來百萬精兵也沒用了。

宋應昌在平壤作了一下部署,把吳惟忠、駱尚志所部浙兵三千人也編入劉綎麾下。這樣一來,這支部隊從上到下全是宋的嫡系,地地道道的南兵血統,成為獨立於李如松遼東系之外的一支部隊。

在袁黃的規劃之下,劉綎帶著這七千人急速東進,繞過漢城,一直追到忠州鳥嶺地區,終於趕上了日軍的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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