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部 第一章 史筆如刀——「膽怯」的李提督

碧蹄館之戰結束了。

無論這場戰役的內情有多複雜,雙方損失究竟是多少,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是:明軍在碧蹄館戰敗。這個戰敗的結論,是建立在雙方事前的戰略目標及最後兩軍的進退基礎上的。明軍戰前攻佔漢城的戰略目標最終沒有達成,並退回了臨津江一線,所以我們判定明軍戰敗。

在朝鮮戰場上,明軍和日軍本質上都是客軍,真正的主軍是佔據主場的朝鮮軍。無論明軍和日軍表現有多強勢,他們都無法避免一個先天缺陷,那就是語言不通、地形不熟,戰爭三要素的天時、地利、人和,從頭到尾他們都始終缺乏地利、人和這兩點。兩者之間的具體差異也有,譬如日軍佔領時間長,對地形及城池建設都比明軍好,明軍雖然有朝鮮軍隊擔任嚮導和翻譯,但日軍也有朝奸部隊,因此在地利上日軍佔優。人和上,明軍佔優,因為有朝鮮政府的支持,不過遺憾的是,這隻表現在後勤及戰役協助上,具體到在每個戰場上,並無多少體現。

碧蹄館一戰,由於身為客軍,缺乏必要的情報手段和基礎,明軍和日軍都對方的真實態勢和實力兩眼一抹黑。而相對明軍身為進攻方的遠道奔襲,日軍作為防守方有著足夠的時間和手段進行部署,兵力上明軍也完全處於劣勢,所以戰場上明軍的三千五百人對日軍三萬主力兵團,戰敗是沒太大懸念的結果。

但身為主軍的朝鮮軍,居然也和明、日兩軍一樣,在自己的國土上,在語言和人緣都占絕對先天優勢的情況下,卻完全無法給明軍提供最基本的必要情報,也完全沒給明軍提供軍事上的支援,甚至在明軍和日軍經過兩個時辰激戰,力不能支向後撤退的情況下,不掩護不增援,直接轉身就跑,換句話說,如果當時有什麼變數,很可能明軍大帥和全部部隊都會被日軍所滅。這種狀況,讓我簡直無法評說,因為我實在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對日軍來說,之前的平壤慘敗,使得小西幾位軍團長必須誇大碧蹄館之役的成果,以掩蓋此前的損失,好讓秀吉不對他們進行處罰和追究。而對明軍來說,此戰則無足輕重,根本不影響任何決策,因此明方無論在記載還是當事人的疏奏上,都沒有對此有過多關注,只是將其作為一次普通的遭遇戰進行了報告和記錄。

但對朝鮮整個國家來說,此一戰後明軍從戰略進攻轉為對峙,並開始重啟和談,徹底延緩了朝鮮的復國進程,朝鮮將再多受幾年日本人的蹂躪,所以他們把這次戰役歸結為此後明軍戰略轉變的根源,並認為這是由於李如松被日軍打破了膽,所以才一力主張轉攻為守,也因此朝鮮人開始濃墨重彩地對這一戰大加渲染,直接把李如松定義為此後幾年朝鮮繼續被日本人踐踏的這一結果的罪人。

而以後無數史家對此戰的關心,又大多專註於戰役的傷亡和勝負上,並為此糾纏不清,以至完全忽略了這一戰本身對整個戰爭的意義。

事實上這一戰對明軍來說,除非李如松等明軍主將大出現規模傷亡,不然這就是完全無足輕重的一次遭遇戰,而已。

明、朝、日三方對這次戰役最終評估的分歧,實質上表現出了三方在壬辰戰爭中根本性的立場分歧。

明軍的戰略目的,是把日軍打出朝鮮,但他們始終是遠來客軍,兵力十分有限,如這次入朝總兵力才四萬八千人,除去聯軍本部駐軍和沿途據點的防守兵力後,真正進入一線戰鬥序列的最多只有四萬,因此在可以避免損失的情況下,一定會避免損失。

日軍的戰略目的,是佔領朝鮮為進攻明朝打好基礎,但面對強勢的明軍,他們心裡完全沒底,且自己和明軍一樣,也是遠道而來兵力有限,兵員補充和後勤全靠海上運輸,十分不便,因此也在努力避免損失。所以日軍的心態和和明軍差不多,兩者無論戰略還是戰術上,都比較客觀,甚至可以說謹慎。

這三方中,朝鮮李朝的的心態是最不好的。一方面他們自己沒實力抵抗和打退日軍,完全依賴入朝明軍,一方面又時時不忘記去指責明軍作戰不力,這種矛盾的態度,究其根本,是他們恨不得明天就光復朝鮮全鏡。而在這個過程中,他們又完全不考慮明軍的傷亡和損失,且非常頑固地對自己的問題視而不見,把一切問題及錯誤都完全歸結為明方無能。事實上,我認為他們不但當時如此,到今天也依然如此。

我們在寫這部書時,不但查閱了當時的三方史料,也查閱了不少當代朝韓學者的論文,可幾乎無一例外的是,說到壬辰戰爭中的明軍,不管論文主題是什麼,最後都會跑偏,都會講到明軍的軍紀是怎麼怎麼差,怎麼怎麼禍害朝鮮人民,怎麼對朝鮮官員無理等等,乃至刻意放大和歪曲明軍的戰略戰術上的一些舉措,譬如碧蹄館之役的作用和性質。這種明面上不太能說什麼,但卻可以讓你感受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意思的那股味道。

種明面上不太能說什麼,但卻可以讓你感受他們骨子裡是什麼意思的那股味道,讓我非常不喜。

碧蹄館之戰的勝負,雖然對三方戰略沒影響,但對李如松和幾位明軍將領個人在感情和情緒上的影響不小。

李如松在這一場輕佻的戰鬥中損失了包括李有升在內的近千名弟兄。這一千人不是普通的明軍,他們都是追隨李家多年的精兵,大多是他們幾位遼東大將的家丁,能征慣戰,是遼東軍精銳中的精銳。這樣的損失,不是短時間內可以恢複的。

因此李如松才會傷心欲絕,才會戰後整整一夜都對著李有升的女婿痛哭。

萬曆二十一年一月二十八日,疲憊的明軍徐徐退出惠蔭嶺山區,回到出發地坡州。一到坡州,李如松立刻宣布,明軍主力將在坡州修整數日,然後回師開城駐屯。

這個決定讓朝鮮人大吃一驚。在坡州修整這可以理解,但為什麼要返回開城呢?開城以東是臨津江,不利於大部隊泅渡,把主力放在開城,明擺著是一副不打算進擊的姿態。

在李如松進擊碧蹄館的同時,朝軍已經完成了集結。金命元、柳成龍等軍、政大臣齊聚坡州附近,摩拳擦掌打算配合明軍大幹一場。後方的朝鮮國王李昖甚至派人去給李如松立好了生祠,一俟漢城光復,就開張營業。

現在明軍突然宣布要退守開城,不啻一聲晴天霹靂,把朝鮮人的躊躇滿志打得煙消雲散。

柳成龍、金命元、李德馨等朝鮮大臣得知噩耗,全都急忙趕到了坡州,要當面問李如松個明白。誰知道李如松根本不承認有戰敗退兵這回事,他對這些大臣的解釋是:「我不是退兵,是暫時後退。坡州這地方沒糧沒草,後頭還背靠臨津江,不利於防守,再說我軍的步兵主力與火炮都還沒運來呢。我回開城等他們去。」

柳成龍等人根本不相信這套說辭。什麼叫不利於防守,我們是希望李提督您進攻進攻再進攻啊!

朝鮮為了配合李如松的攻勢,調集了大批官軍、義軍和民夫朝著漢城前線匯聚,倘若明軍一撤,這些人也得趕緊撤回來。不過這還不是關鍵,最關鍵的是眼看就打到漢城了,這個時候明軍一撤,就不知道什麼時候再進攻了,朝鮮光復全國更不知道得拖到什麼時候去,這才是柳成龍他們急眼的根本原因。

李如松一看朝鮮人像打了雞血一般,突然咄咄逼人,於是隨手甩出一份兵部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有二十萬,我軍只有四萬疲憊之師,這仗沒法打。然後他又指指自己胸口,說我舊傷複發,打算修養一下。

柳成龍拿手指頭點著文告說漢城的倭寇才一萬人,怎麼可能有二十萬,提督你是在瞎說!柳成龍一向說話謹慎,對明將都特別恭敬,今天他居然對李如松說出如此尖銳的話,可見是真急了。

李如松有點不耐煩了,冷笑一聲:二十萬是你們情報是這麼寫的,至於一萬……我們在碧蹄館碰到的那幾萬人都是鬼啊(這句是我加的,柳成龍書上沒寫,不過我認為小李將軍必然說了,但被柳成龍故意無視了)?柳成龍啞火了,朝鮮情報不準是一貫問題,他憋了一會只好梗著脖子說我們從來沒這麼寫過。李如松說肯定有!柳成龍說肯定沒有!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車軲轆話說個不停,眼看就要吵起來了。

這時候從營帳里衝進一人,進了帳子跪倒在地,聲淚俱下,懇求李如松不要後退。遼東諸將一看,原來是一位老熟人——李薲。

大家應該還記得,李薲這個人的底細十分可疑,有與日軍勾結的嫌疑,在平壤城下把祖承訓和朝鮮軍陰得死去活來。這人又擅長鑽營,很會把握時機。現在出來苦苦勸諫李如松,一是會讓明軍有逆反心理,偏要撤兵,遂了日本人的願;二是向朝鮮朝廷表了忠心,把自己打扮成不畏強權苦心忠諫的形象,是個大大的忠臣。

祖承訓看見仇人,在一旁沒露出什麼表情,反倒惹惱了他的同僚張世爵。張世爵是遼東軍中最堅定的退兵主張者,又是祖承訓的好哥們兒,看到這個小子,新仇舊恨加到一起,氣便不打一處來。他連句話都說,先衝過去一腳把李薲踹翻在地,嘴裡才開始罵罵咧咧起來。

這一下子朝鮮人臉上可掛不住了。明軍在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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