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十九章 南兵北兵

這個人自然是李如松。

如果在萬曆二十一年的朝鮮搞一次明朝將領選秀,那麼冠軍一定會被吳惟忠奪走,而不可能是李如松或其他什麼人。

朝鮮人太喜歡這位沉默寡言的總兵了。他來自傳說中的大明南方;他能力超群;他是戚繼光的親傳弟子;他從來不象那些遼東人一樣趾高氣揚,對人和藹可親;他的部隊軍紀好到不得了,行軍沿途不僅不騷擾百姓,而且還主動幫他們修繕房屋,接濟老幼。

許多逃避兵禍的朝鮮人,聽到是吳總兵的部隊路過,都會紛紛走出來主動夾道歡迎,從義州到平壤一路上,都是讚頌吳總兵的碑頌。

吳惟忠的聲望,在平壤之戰後飈到頂點,他被子彈透胸而過的光榮事迹,通過休靜大師的僧兵之口,廣為傳頌。以至於駱尚志先登城樓的大功,也被朝鮮人描述為「不愧是和吳總兵出身相同的南兵」。

在明朝,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黨爭,如果沒有黨爭,那就不是明朝了。對朝鮮人這種大肆推崇南兵的行為,提督李如松大人心裡非常不爽。

平壤之戰結束以後,李如鬆開始論功行賞。他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入城的頭功分給了李如柏,理由是他負責主攻的南城是最先被攻破的。

這個舉動搞得南軍一片嘩然。南兵在平壤之戰中傷亡相當慘烈,三千死傷里大部分都是他們的人,勞苦功高。駱尚志最先登上城樓,這是多少雙眼睛看到的事實,可李如松食言而肥,硬把這一份大功記在了李如柏的頭上——更過分的是,吳惟忠和駱尚志此時重傷未愈卧床不起,根本無力辯駁。李如松這一手,真是太不地道了。

吳惟忠在病榻上聽到頭功分配給了李如柏,雙目望天,默然不語。後來尹斗壽代表朝鮮君臣,去探望吳惟忠時,後者病勢相當沉重,神色怏怏,一腔憤懣鬱結於胸。他病得不能說話,便給尹斗壽寫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就一句話:我估計自己是不行了,希望能看在我為平壤流血的份上,給我置一副柏木棺材。

尹斗壽一看,眼淚都快掉下來了,趕緊派人去定州染源山上去找上好柏木。所幸吳惟忠和駱尚志都是武林高手,體格健壯,修養了一陣總算是恢複,逃過了一劫,得以繼續在朝鮮戰場上奮戰。

不光是他們兩位,另外一位南軍將領錢世楨,也同樣蒙受委屈。

錢世楨的經歷相當傳奇,他是嘉靖甲子科的舉人,覺得當筆杆子不夠過癮,毅然轉了專業,在萬曆乙丑科居然又考中武舉,不折不扣的文武雙全,在大明朝里也算少見。他這個人一生嗜馬,在朝鮮的民間傳說里,曾說錢世楨到朝鮮以後,碰到一匹兇悍的野馬,當地人說這匹馬不光吃草,還吃肉,把附近山裡的飛禽走獸吃了個遍,連老虎都沒剩下。錢世楨帶著銅錘鋼索,跟這匹馬鬥了一天一夜,終於將其馴服。

這次論功行賞,錢世楨也一直在被李如松有意無意地打擊。在平壤之戰中,他一直衝殺在前,和家丁楊文奎、徐大勝、郭子明等人率先登城。南軍登城之際,那些不可一世的遼東軍。磨磨蹭蹭地還沒靠近城牆。等進城以後,他斂軍整訓,那幫遼東軍人卻鬧哄哄地四處搶掠戰利品。

這就夠窩心的了,可還有更氣人的事。他在小西行長離城以後,帶兵追過大同江,路遇一個白袍日本將領,三兩下砍死,割下首級,帶了戰袍回去討賞。李如松問他這人叫什麼名字,錢世楨一愣,這我哪兒知道。李如松搖搖頭,這功勞沒法給你算啊。

種種不公平,終於惹起了另外一位南軍將領的反彈,他的名字叫做王必迪。

王必迪也是戚繼光舊部,跟吳惟忠、駱尚志等人是同僚,級別略低。吳、駱兩人重傷以後,能為戚家軍撐場面的也只有他了。

李如松在一月二十五日進入開城,分派將令。按照規矩,游擊以下的都要跪著接受命令,可李如松抬頭一看,發現王必迪一個人站在那裡沒動。李如松皺著眉問他怎麼回事,王必迪平靜地說道:「李如松你不智不仁不信,這仗沒法打。」

李如松有點生氣,你給我說清楚,我怎麼不智不仁不信啦?王必迪回答:「初八的平壤之戰,你一大早把士兵轟起來打仗,連早飯都來不及吃,讓我們餓著肚子攻城。這是不仁;圍城的時候,我聽見李提督你喊了一聲『先登城的賞銀三百兩,或者授都指揮僉使的官職。』結果那麼多人奮勇殺敵,登城入圍。現在銀子呢?官職呢?這是不信;現在您把主力擱在平壤,自己帶著先鋒前進,若是出了什麼事,大軍便會動搖退卻。這是不智。」

聽完這三條,周圍將官臉都綠了。王必迪這三條,條條打臉,一個小小游擊敢對提督這麼講話,看來是豁出去了。

奇怪的是,李如松聽完以後,沒有勃然大怒,而是揮揮手讓他退下。散會以後,李如松找來手下,吩咐撥一部分銀子給平壤、開城的南軍隊伍,對王必迪沒有作任何處罰。

等到李如松從碧蹄館死裡逃生退回開城以後,找到王必迪,沒有怪他的烏鴉嘴,反而拍著他肩膀說:「我知道南兵勞苦功高,這幾天實在是辛苦了。」著手安排南軍退兵。王必迪表示不願後退,李如松點頭說理解,理解,親筆給他寫了一份將令,准許他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以李如松的傲氣,對宋應昌都毫不客氣,怎麼對一個小小游擊前倨後恭?

李如松不是天生惡人,也不是反派,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李如松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利益集團。他雖然是這個集團的核心,說一不二,但如果他不為這個集團謀取利益,很快便會被拋棄。

李如柏、李如梅、楊元、張世爵、祖承訓、查大受、李寧這些人和更多的遼東系中下層軍官,已經形成了一個盤根錯節的遼東小集團。李如松在作戰的時候,必須要同時考慮國家利益和這個小集團的利益。為了小集團的利益,李如松必須要安排南兵先攻,北軍掩後;為了小集團的利益,他必須盡量避免遼東軍的兵員損傷,為此不惜把小西行長放走。

平壤頭功這件事,實際上是遼東系將領聯合施壓的結果。李如松對南軍的功勞心知肚明,也不是沒考慮過犒賞他們。可只要他稍微露出一點口風,稱讚南軍那麼幾句,李如柏、張世爵幾位北軍中堅便拚命詆毀,把南軍罵得一文不值。

李如松若是秉公處理,恐怕從此遼東將領便會離心離德,讓這個小集團分崩離析。因此,李如松對此別無選擇。

不過在李如松的內心,對搶功這個可恥行也不無愧疚的,這有損於他作為一個軍人的驕傲。因此,他對王必迪的直言不諱表現出了異常的寬宏大量,並盡量給予其安撫,把自己對南軍的虧欠,從別的途徑彌補一下。

可惜的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李如松還未來得及對南軍施展懷柔之術,南軍背後的大佬們已經開始反擊了。

這個世界,總是分成派系的。朝鮮有東人黨,西人黨;日本有文治派、武斷派;而在大明的東征軍里,南、北二軍也早已涇渭分明,各自形成自己的基礎力量與上層關係。遼東軍靠得是李如松和李的家族勢力,而南軍依靠的,則是嘉善人袁黃和紹興人宋應昌等浙籍朝廷大員。

一旦貼上了派系的標籤,爭端的性質便會發生轉變,從唯對錯論變成唯派系論,乃至、甚至是唯籍貫論。

李如松對南軍玩出種種手段,是故意也罷,是不情願也罷,總之對南軍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勢必會引起強烈的反彈。

最初的反彈,是些毛毛雨。

一月二十三日,朝鮮國王在返回平壤的路上,碰到了剛到朝鮮的宋應昌。宋應昌還帶著朝鮮人民的老朋友黃應陽。幾個人見面,相談甚歡。

席間黃應陽說我當年推薦的浙兵表現如何?李昖說牛逼啊,可惜才了來三千多人,要是來一萬,日本人就完蛋了。黃應陽嘿嘿一笑,一臉神秘地掏出一張紙。李昖問這是什麼?黃應陽回答說:「李提督生性殘酷,愛殺戮,這一路打下去,搞不好會屠殺平民。我這次帶了許多免死帖,沿路散發,可以讓老百姓免於死在遼東軍屠刀之下。

黃應陽也屬南軍派系,是最早向朝鮮君臣介紹南軍的人。他的話,朝鮮人信服得很,於是李如松在朝鮮人心目中,悄然變成了一頭嗜殺的暴虐分子。李昖特意派了許多人前往各地,分發免死帖,告訴附近的人繞著李如松的軍隊走。

諷刺的是,這份免死帖的落款,還是宋應昌和李如松的聯合簽名。

這有點太埋汰人了,遼東軍的軍紀是不怎麼樣,但也不至於像防日本人一樣防他們。

這還只是小手段,然後,厲害的反彈來了。

總參謀長袁黃在戰後抵達平壤,偷偷告訴駱尚志等人:「你們的委屈,朝廷都知道。我給上頭寫的奏表裡,你們的功勞一個都缺不了,稍安毋躁。」

過不多時,明、朝聯軍里開始流傳起一則流言,說遼東軍人喜歡濫殺朝鮮人冒充倭寇首級,經常偷偷跟著落單的朝鮮平民,到了沒人的地方,手起刀落,咔嚓一下砍斷脖頸,再把頭髮剃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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