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八章 明軍始動

就在朝鮮緊鑼密鼓地迎接大明援軍的時候,日本方面正痛並快樂著。

壬辰年整個世界上最快樂的人,大概是在名護屋的秀吉了。從第一軍團登陸釜山開始,就不斷有捷報傳到日本。這些雪片般飛來的好消息就象是一塊塊上好的燃料,把秀吉本來就很虛榮之火燃燒得更加旺盛,讓他徹底沉醉在自己的美夢之中。

他也確實有理由這麼自信。僅僅一個多月的時間,朝鮮已經完全落入日本的手中。此時朝鮮八道,都已經被日軍的八大軍團所佔據。

其中毛利輝元的第七軍團控制著慶尚道,這裡距離對馬島最近,是侵朝軍團與日本國內關鍵的聯絡通道;毛利輝元的叔叔小早川隆景在全羅道的崇山峻岭中繼續奮鬥著,之前日軍推進的太快,這裡還沒來得及被完全控制,此刻成為了日本人的天敵——李舜臣的反攻基地。小早川隆景的第六軍團肩負著掃清心腹大患的重任。

在全羅道上方的忠清道,福島正則的第五軍團有些鬱悶地分散在各地。他與加藤清正同為日本戰國著名軍旅組合「賤岳七本槍」成員,加藤在前頭攻城略地高聲歌唱,他卻只能在後頭拾人牙慧做和聲。

和他同樣鬱悶的,還有盤踞在江原道的第四軍團毛利吉成。毛利吉成又叫毛利勝信,是跟著秀吉打天下的嫡系人馬,論起親疏來不在加藤、福島之下。現在他也只能鬱悶地跟在加藤屁股後頭,半是羨慕半是慶幸地進行著伴奏。

宇喜多秀家的第八軍駐留在京畿道,他坐鎮朝鮮的故都漢城,把這裡當成日軍的總指揮部和未來的朝鮮總督府所在地。這一年秀家剛剛二十齣頭,還是個年輕人,整天在漢城胡作非為,連歷代國王的陵寢都不放過,讓朝鮮人又氣又恨。

此時圍繞在宇喜多秀家身旁的,是秀吉派遣來朝鮮的七位參謀:增田長盛、石田三成、長束正家、木村常陸介、前野長康、加藤光泰,他們七個人組成一個類似於長老團的團體,負責朝鮮軍政兩道的管理。

宇喜多秀家年紀太輕,只是掛一個總指揮之名,實際權柄均由這個長老團掌握。他們最急迫的任務,就是將朝鮮八道的土地按照日本的方式重新丈量、統計,以方便分封給諸位功臣,穩固日本在朝鮮的統治。

這事在日本有一個專有名詞,叫做「八道國割」,意思是將朝鮮八道重新劃分。

在更接近中朝邊境的地方,日軍三個先鋒軍團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

第三軍團黑田長政始終未能完全控制黃海道,每天都在掃蕩著層出不窮的義兵。

小西行長的第一軍團在佔領平壤之後,便停止了狂飆式的進攻。他自己留在平壤城內,只派了一部分軍隊銜尾追擊朝鮮王室。

唯一仍舊保持著旺盛求戰精神的,只有加藤清正的第二軍團。他已經深入到朝鮮最北段的咸鏡道。之前的半島競速他輸給了最討厭的小西行長,他必須奪取更大功勛才能挽回顏面。

在這個時期,朝鮮作為一個國家,已經幾乎不存在了。三千里江山已經成為日本,不,將成為秀吉的附屬物,成為征服大明的橋頭堡。

秀吉拿著八道國割的報告書,整個人身上的所有自大與狂想徹底爆發了。他寫了封信給時任關白的豐臣秀次,構思出一個在日本前所未有的宏大計畫。

在這個計畫里,朝鮮與大明北部已經被日本徵服。後陽成天皇陛下將移駕到北京,由豐臣秀次擔任大唐關白,各位隨駕到北京的朝廷公卿們,采邑數將會是從前的十倍。日本國的天皇之位,讓給後陽成天皇的弟弟或者兒子;朝鮮國則交給羽柴秀勝或者宇喜多秀家總管。

至於秀吉自己,則把寧波設為大本營,統帥大軍繼續向南征討,不把整個東南亞打下來誓不回軍。

這份計畫,標誌著秀吉的精神狀態已經滑入了一個完全不可預知的深淵。

秀吉的自大狂在壬辰年六月二日——也就是漢城陷落後不久——達到了高潮,他決定親自率軍渡海,展開徵討大明的大計。光看著他已經覺得不過癮,摩拳擦掌準備自己上陣了。

他的這個打算,招致了幾乎所有正常人的反對。

首先是後陽成天皇堅決反對。秀吉對皇室一向關懷備至,他和秀吉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生怕秀吉有個三長兩短,自己非但當不成唐國天皇,反賠上幸福生活。

秀吉的親娘也反對。老人家不知軍國大事,但了解自己兒子,她知道這個兒子已經有點不正常了,再出去探險非出亂子不可。

德川家康也反對,他知道秀吉如果要親征朝鮮,勢必要把他們這些大名都帶上,把他們領土的實力抽取一空,投入到廣袤的中原大地。他一點也不想把自家心血賠付在秀吉的野心上。

秀吉的親信們也認為這個計畫不靠譜,比如秀吉的鐵哥們兒前田利家就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秀吉是新生的豐臣政權山嶽之鎮,他這一走,日本那些心懷叵測的大名必然蠢蠢欲動。

總之方方面面的人出於不同理由,都反對秀吉親自渡海。可秀吉誰的話都不聽,他的連襟淺野長政竭力勸阻,結果差點被他拔刀砍死。

秀吉很憤怒,也很委屈。

你們懂個屁!當初征討朝鮮,你們也眾口一詞地反對,結果呢?老子才是永遠正確的!如今朝鮮形勢一片大好,正應該高高興興地擴大戰果才是。

他力排眾議,興緻勃勃地開始準備渡海,但冷酷的現實,很快狠狠地抽了他一計耳光。

六月中旬,島津家重臣梅北國兼接到了出征的命令,帶領麾下三百名士兵,前往九州肥後國的佐敷城中轉,再乘海船到釜山。梅北國兼一點都不想去朝鮮,他走到佐敷城之後,不走了,悍然佔領了佐敷,公然揚起叛旗。

他的叛亂在數天時間內糾集了數千人,大受鼓舞的梅北國兼開始給各處九州大名們發信,煽動他們聯合起來,包圍名護屋,捉拿秀吉。

這一下攪亂了秀吉所有的計畫。肥後是征朝軍隊的重要後勤和中轉基地,如果這裡一亂,前面就不用打仗了。

身為一軍之將的梅北國兼叛亂的理由非常單純——他不想去朝鮮打仗,前方的日子實在是太苦了。

響應梅北叛亂的農民們理由也很單純——前頭在朝鮮打仗,後方的日子實在太苦了。

為了支應幾十萬大軍在海外的戰爭,日本全國差不多已經是殫精竭慮,幾乎榨乾了民眾的最後一滴血。尤其是農民,不僅要耕自己的那一部分田地,還要代替那些被抽調上前線的民夫耕作他們的田地,勞動量變成雙倍,賦稅也變為了雙倍,還要在此基礎上再負擔三抽一的軍糧租。在這種情況下,老百姓們只能選擇逃亡或反抗。

為此,秀吉連續發布了數道命令,要求嚴厲懲戒罷耕之人,但這種政策只是激起更大的不滿。僅豐後一國,就有接近四成的田地淪為荒地。

所以當梅北國兼登高一呼的時候,得到了不堪凄苦的九州民眾的強烈響應。

梅北之亂很快就在豐臣氏和島津氏的聯合絞殺下失敗,但它只是冰山一角,昭示日本已經在巨大的戰爭消耗下,出現了無數細小裂紋。從遙遠的佐竹到距離朝鮮最近的九州,到處都有暴動的情況發生,到處都有被拋棄的良田變成荒地。東北大名佐竹義宣甚至因為家裡鬧暴動的緣故,差點活活餓死在趕往名護屋的路上。

梅北之亂給秀吉敲了一記警鐘,他就算再狂妄,也不得不正視這個問題。秀吉意識到,日本已經出現了不穩現象,自己在的時候尚能憑藉威望鎮守,如果去了朝鮮,後方再出什麼事,更是不敢想像。

權衡再三,秀吉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日本國內亂成一團,朝鮮前線也不見得好到哪裡去。

奇怪,不是說朝鮮形勢一片大好嗎?

是,但不完全是。日軍此時在朝鮮的境況,用一句話形容就是:痛並快樂著。

朝鮮的被佔領,是不爭的事實。但日軍的佔領,只是控制了朝鮮的每一條主幹道與沿線城市,其他地方則成了日軍與朝鮮義軍、殘存官軍周旋糾纏的戰場,始終無法形成有效控制。日本人就象是一隻巨大的蜘蛛,在朝鮮半島布下了天羅地網,結果連自己也纏在了裡頭動彈不得。

最倒霉的是「戰國三大智將之一」的小早川隆景,他出征前肯定沒算過八字,不知自己是「出門逢貴人」的命。

他先一頭撞上了朝鮮游擊戰天才郭在佑,鏖戰數日,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了,硬是沒法渡過洛東江。緊接著又碰到了老硬漢高敬命,抵死不退,勉強打了一個慘勝,旋即又在梨峙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小軍官打了個埋伏,死傷慘重,被迫後撤。那個小軍官叫權慄,因此這一場勝利被朝廷破格拔擢,從此出頭並成為朝鮮在整個戰爭期間第一也是唯一的陸軍名將。

在層出不窮的義軍叮咬之下,這位智將的第六軍團,居然始終未能完全進入全羅道。

其他的日軍將領的境況也差不太多。他們發現朝鮮到處都是敵人,不管是書生、農夫還是念經的和尚,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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