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二章 秀吉的煩惱

每一場戰爭,都有一個動機。

許保儀、陳申、蘇八等人的報告中,對於日本即將開戰的事實描述很多,對於豐臣秀吉為何要發動這場戰爭,卻很少提及。恪於時代限制與身份,他們只能把秀吉的征韓大計,模模糊糊地總結為是倭寇天然的野心。

他們顯然還不夠了解秀吉。

秀吉發動戰爭的理由有很多,這些理由有政治上的、經濟上的,也有個人心理上的,但歸根到底總結起來,就兩個字:煩惱。

豐臣秀吉的煩惱,相當得多。

從秀吉初仕織田家開始,到現在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以往那些系出名門眼高於頂的大名、公卿們,一個個跪拜在他腳下,予取予求。豐臣氏已成為日本列島的「天下人」,在整個日本說一不二,權柄要比當年室町幕府還要大。一個泥腿子出身的傢伙,居然攀爬到了天下的巔峰,這在日本還是從未有過的事。

按道理他已經功成名就,可以頤養天年了。可按照美國超級英雄漫畫的規律:能力越大,責任就越大;而責任越大,煩惱就越大。

他的天下,一半是靠打下來的,另外一半是靠談下來的。打下來的地方好說,我的地盤我來做主;談下來的地方,就得賣人家面子,象德川家、上杉家、毛利家幾家大名,儘管已臣服秀吉,但地位尊崇,實力雄厚,秀吉見了他們也得客客氣氣。

對於這些人的領地,萬萬動不得,就算動,也是要付出相應代價。比如德川家康,秀吉費盡心思把他從老根據地三河攆走,卻不得不把更為富庶的關東地區給他,整個德川家的領土,比豐臣家本身還遼闊。

所以秀吉的所謂「天下一統」,是一個多方勢力妥協的結果,和蔣介石在「東北易幟」後的處境差不多,只是個形式上的全國統一。他所能直接控制的領土並沒多少,許多大名根本是聽調不聽宣。

而追隨秀吉鞍前馬後的那一批文臣武將,如石田三成、小西行長、加藤清正等人,逐漸崛起成為新興勢力。秀吉把自己直接控制的地區,一一論功行賞,分配給了他們。可這點土地,不足以滿足這些人的胃口。

這下可麻煩了。新人要積極上位,老人卻不肯讓賢——日本六十六國,已經不夠這些新舊勢力瓜分。這樣下去早晚要出事,危及到豐臣家的和諧統治。

小兄弟不能不管,老東西不能不防。為了皆大歡喜,豐臣政權唯一的出路,只能走出去,向海外去奪取土地。

對日本來說,只有一條路可走:入侵朝鮮,甚至還有更遠處的大明。

很多學者認為,秀吉發動朝鮮戰爭的原因,是為了打通中日、中朝因寧波之亂、三浦之亂而斷絕的貿易線路。

但我個人覺得,這只是一個次要原因,或者說是一個附帶好處。從全國格局來看,秀吉時代雖然町人已經有了較大的政治影響力,出現了許多豪商集團。他們積極扶植自己在政治上的代言人,迫切地尋求對外貿易。可日本畢竟還不是成熟的商業社會,主要的商業區只是集中在博多、界、長崎等幾個港口,整個國家的經濟結構並沒有發生本質變化。後世象英國那種商業帝國為了貿易開戰的情景,在日本還不具備條件。舉個小小的例證,就是當時的日本連貨幣都無法完善地製造,日本銅錢質量太差不經使喚,沒人愛用。誰也不願意自己掙來的錢一不小心就碎成一地銅渣不是?那會金子、銀子、大明朝的銅錢,才是日本市場上的硬通貨。所以在大明隆慶朝以前,亞洲海上走私者們的一大常規貿易項目,是把大明銅錢販運去日本,從那裡兌換回遠高於明朝比價的銀兩。

因此對那個時代的日本人來說,最重要的,始終是土地。有了土地,就有了人,有了錢,有了可以傳承百代的資本。秀吉的一位老部下加藤光泰,曾經跟秀吉抱怨說他在甲府的封地太小,養活不了家族。秀吉大怒,說現在日本就這麼點地方,你想拿地,就是想造反。等咱們打下大明,再給你解決不遲。

再仔細看一下日軍先發九大軍團的指揮官名單:小西行長、加藤清正、黑田長政、島津義泓、福島正則、小早川隆景、毛利輝元、宇喜多秀家、豐臣秀勝。在這份名單里,要麼是秀吉的親信,如小西、加藤、黑田、福島等;要麼是秀吉的親戚,如秀家和秀勝;要麼是失地的大名,如毛利、小早川(這兩個其實算是一家)島津等。

向海外開疆拓土犒賞功臣的意圖,昭然若揭。

果然,當秀吉把入侵朝鮮和大明作為解決方案公布之後,樂壞了一大群人。他的一群親信紛紛響應,七嘴八舌地討論著美好的未來。加藤清正腆著肚子,說打下明朝以後,要至少分二十個縣城給他;龜井茲炬是海賊出身,一直很嚮往浙江台州,說自己做個台州守也就知足了;鍋島直茂更直接,表示只要是封到中國大陸,哪裡都不錯。

日後在朝鮮戰場上,這幾位個個都如狼似虎,都是被這個美妙前景給刺激的。

秀吉看著這一群猴崽子興高采烈,老心大慰。

這些人不知道的是,他選擇對朝鮮、大明開戰,除了開疆拓土以外,還有一個難以宣諸於口的原因。

這個才是他最深層次的戰爭動機。

他太自卑了。

日本人的門第觀念,有甚於中國魏晉。儘管經歷了「下克上」的戰國時代,舊有秩序趨於崩潰。可有些傳統根深蒂固,即便是用卓絕的武力也不可能徹底消除。象秀吉這種一個泥腿子出身的農民,他可以布武天下,可有些事情卻沒法隨心所欲——比如混入貴族階層。在日本史上,這也叫公家和武家的矛盾,也就是傳統貴族和武士集團之間的矛盾。

日本有四大姓氏:源、平、橘、藤原,各地守護大名或多或少都是這四系的源流子嗣。如織田信長,就是平氏之後;武田信玄和德川家康,是源氏苗裔;上杉謙信則是藤原族胤。兩邊來往,必得先對一遍家譜,比一比祖上的風光。

象一些重要職位,比如象徵武家最高權柄的征夷大將軍,必須要源氏之後才能擔任,別家再有能耐也不行。這是一種潛移默化了許多年的傳統,根深蒂固,無人能去撼動。

秀吉出身太低,家庭成分不好,屢次被人鄙視。為此他削尖了腦袋,拚命也要擠進這四大姓的系譜里。他不得不挖空心思,編出一整套說法,把自己打扮成平氏的後裔,在中國和朝鮮的史書里,提到秀吉時會稱其為「平秀吉」,其實是上了這個愛慕虛榮的農民的大當——可惜在日本,沒人會相信他的話。

於是秀吉又認了屬於藤原系的近衛前久為乾爹,勉強擠進藤原氏,這才有資格被授予關白之位。

可這樣還不夠,秀吉又說自己母親曾經得到過天皇的臨幸,血統不凡,因此要在四大姓之外,原創一個姓氏,這就是「豐臣」姓氏的由來。

這種種行為,無不昭示秀吉潛藏在心理的自卑和羨慕,他渴望得到別人真心的認同。

可惜的是,事與願違。秀吉苦心孤詣為自己帖了這麼多金,沒人敢公開反對,但也沒人叫好。大家根本不把這個當回事。那些貴胄表面上對這個鄉下人恭敬有加,轉過身去便會厭惡地抽動鼻子,低聲罵上一句猴子。茶人們和公卿們也會在日記里偷偷地嘲笑他的種種粗鄙,說他附庸風雅——事實上這位太閣大人也確實有那麼點不風雅,譬如現在日本的國寶,一把楠木五郎入道正宗鍛造的太刀,就是因為落入他手之後,他覺得不怎麼符合自己矮小的身材,生生截短了刀莖來了個「大磨上」,以至原本十分優雅的古太刀姿看上去很是不倫不類。

秀吉對這個問題,一直相當煩惱。

同樣的分析方法,我們也可以用在秀吉身上。通商也罷,領土分封也罷,這些都屬於戰爭起源的外因。這些客觀存在因素可以影響秀吉,但不會左右他。真正能夠促使秀吉決心開戰的,是他因低賤出身而產生的自卑,以及為了彌補自卑而對成功近乎偏執的渴求。這樣的極端心理,在歷史上屢見不鮮,許多國家之間的紛爭,說到底,也不過是這樣的小心思作祟罷了。

比如他曾寫給朝鮮國王一封國書,在裡面秀吉說起發動戰爭的目的,是為了「顯佳名於三國而已。」可見這場戰爭在他心目中,歸根到底,是要實現他個人在其他人心目中的「佳名」,這要比實在的利益更為重要。根據馬斯洛需求金字塔理論,秀吉恰好處於從被尊重的需求到自我實現需求的遷躍期。

秀吉侵略朝鮮、大明的心思,早在天正五年便已經萌發。當時他還是織田信長手下一員大將,在給一封給信長的書信里,他說道:「君欲賞臣功,願以朝鮮為請,臣乃用朝鮮之兵,以入於明,庶幾倚君靈威,席捲明國,合三國為一,是臣之宿志也。」可見在當時,他已經有了十分清晰的戰略構想。

這個時候的秀吉,還只是給別人打工,因此在這封信里,他顯得很清醒,語氣也很平淡,象是在彙報一份工作計畫。

但到了天正十三年,情況就不同了。這時候秀吉已經當上了關白,地位高貴,這讓他心理產生了變化。在秀吉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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