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第一章 春天的十七個瞬間——潛伏和暗戰

公元一五九一年、大明萬曆十九年、日本天正十九年,那是一個春天,有一個叫豐臣秀吉的日本老人在朝鮮半島附近畫了一個圈。

此刻的整個日本,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沿海隨處可見造船的工坊,平均每天都有一條新船滑入大海;鐵炮工坊里火星亂濺,無數工匠揮汗如雨地打造著鐵炮;巍峨的名護屋天守已初見雛形,只待工匠們的最後修飾;來自全國各地的軍隊排著長長的隊列,高舉自家的家紋,從家鄉朝著九州匯聚而來,他們的身後則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糧草與輜重車隊。

這一切古怪的異動,引起了一位中國人的注意。

這個人叫做許儀後,又名許三官,大明江西吉安人,行商為生,跟後世名人許三多沒有任何血緣關係。許儀後在隆慶五年外出作生意,結果在廣州附近海域陷入倭手,幾經輾轉被賣到了日本去。

當時被倭寇擄掠到日本的中國人很多,在官方分類里,被稱為「逋逃之種」。在「逋逃之種」里,許儀後算是運氣比較好的,他精通醫術,沒怎麼受到虐待。一次偶爾的機會,他憑藉醫術救了薩摩藩島津家的小孩,大為感激的藩主島津義久把他留在了身邊,擔任御用醫師。於是許儀後便定居在薩摩,娶妻生子。

許儀後這個人,天生古道熱腸。雖然他已經脫離了倭寇的威脅,但每次看到自己同胞受到倭寇欺凌,他都恨得咬牙切齒,一心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秀吉進攻九州之時,島津義久見無法抵擋兵威,便身披僧衣開城投降。他去覲見秀吉時,許儀後也隨侍左右。見到秀吉之後,許儀後作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他咕咚一聲跪倒在地,哭著把自己的經歷講述了一遍,懇求秀吉下重手懲治倭寇。

秀吉對許儀後的這種膽量十分欣賞,正好他有意為日本海商掃平海道,便做了個順水人情,下達倭寇取締令,發兵剿滅海賊。從此島津義久對許儀後刮目相看,愈加重視,覺得這傢伙有膽識有魄力。

進入萬曆十九年以後,許儀後發現最近薩摩藩變得十分熱鬧,出現了大量外藩武士與足輕。從這些人的穿著與旗號判斷,應該是屬於本州、四國等地的諸家大名。他久居島津家,接觸的都是藩內高層,政治嗅覺十分靈敏。日本在形式上已經統一,再無戰事。如此大規模地厲兵秣馬,唯一的解釋就是對海外用兵。

日本列島孤懸海外,對海外用兵唯一的可能,就是攻打朝鮮。

朝鮮是大明的藩國,倘若朝鮮被攻擊,大明勢必要出手相助。而如果大明與日本發生碰撞,那將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許儀後雖只是個醫師,卻擁有不凡的政治眼光。他意識到,一場大規模戰爭迫在眉睫,必須得做點什麼。於是,許保儀利用自己在島津藩的地位,不動聲色地開始展開調查。

調查的結果讓他大吃一驚,秀吉的目標不是朝鮮,而是大明。小小的日本,居然作起了鯨吞中華的春秋大夢。

許儀後雖已定居日本,娶妻生子,可一顆熾熱的愛國之心卻從未冷,對故國仍舊心懷眷顧。加上許儀後自己也是倭亂的受害者之一,無論從公從私,他都不能對這一異動坐視不理。

他知道,大明對於日本這個小國的了解近乎於零,如果只是簡單地把秀吉的計畫傳遞過去,未必會引起重視。因此,許儀後決定要準備一份務求詳細的報告,要把日本國情原原本本地詳述,以便祖國參考。

這位愛國者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情報,利用御醫的身份四處探聽。在調查過程中,他發現自己在政治、經濟方面駕輕就熟,可一涉及到軍事,他這個行外人就顯得力不從心,因此必須得找一個幫手——這個幫手必須是中國人,而且要知兵。

於是,整個壬辰戰爭中最神秘也最富戲劇性的人物出現了。

這個人的名字,叫做郭國安,福建人,在薩摩藩擔任下級軍官。他究竟怎麼去的日本,又是如何混入島津家軍隊的,已經謾無可考。但從他能夠在薩摩藩擔任軍官一事,可以看到郭國安是頗有才幹的,而且心思深沉。他後來參加了侵朝戰爭,衍生出許多精彩故事,我們留到壬辰戰爭中再說。

郭國安利用自己在軍中的影響力,暗中配合許儀後。兩個人忙碌了很久,最終把第一手情報匯聚一處,總結成了一份報告。

這份報告大約五千多字,裡面分成了六部分:一陳日本國之詳;一陳日本入寇之由;一陳禦寇之策;一陳日本關白之由;一陳日本六十六國之名;復陳未盡之事。林林總總,涵蓋了日本國的方方面面,內容極之詳盡,其中除第三部分可能出自郭國安手筆外,其他皆是許儀後的心血寫成。報告里甚至推算出了日本出兵的詳細日期——壬辰年三月一日。

報告是寫完了,但怎麼送到大明手裡,卻是一個問題。許儀後本來打算「親奔告陳」可他身為島津藩御用醫生,家裡又有老婆孩子,根本無法脫身,只能從來日本做生意的明商身上打主意。

萬曆十九年九月三日和九月九日,許儀後先後找了兩批商人,讓他們代為傳達。可這兩批人都不太靠譜兒,他們離開以後,許儀後生怕自己的心血白費,天天晚上睡不著覺,夙夜憂嘆,這時候,他的一位弟子挺身而出,拍著胸脯說我可再去送一次信。

這個人是許儀後的江西同鄉,名字叫朱均旺,江西撫州人。他本在南海販賣布匹,結果遭遇了倭寇,被擄至薩摩藩福昌寺替人抄寫經文。恰好許儀後去寺里燒香,聽到朱均旺說家鄉話,大為欣喜,通過島津義久的關係把朱均旺解救出來,收為弟子,留在身邊抄寫藥方。

朱均旺對許儀後感激涕零,看到他這麼憂愁,便毅然站出來,主動要求當信使。

這一趟差使可不容易,且不說海外風高浪急,單是政治上的風險,就相當之大。秀吉那時候已經採取了一定的管制措施,所有往來明商都不許下船,生怕泄露情報,一般人很難混上船去。就算一切順利上了船,等回到大明,也可能被官府以通倭之罪抓起來——總之是趟九死一生的差使。

但朱均旺為報許之恩,對這些毫不畏懼,許儀後大為欣喜。信使的問題解決以後,接下來,要解決的就是如何把朱均旺弄出日本國。

許儀後經過奔走聯絡,找到了一位漳州商人林紹歧,他表示可以把朱均旺偷偷帶走,但是得等這船貨物在日本賣完,才能拔錨啟程。許儀後沒奈何,只能耐心等候。這一等,卻等出了一樁大禍事。

他之前四處奔走搜集情報的舉動,背著日本人,卻沒瞞著中國人。這些旅居薩摩的中國人中,偏偏有那麼幾個人,不知出於什麼動機,把這件事捅到了秀吉的親信淺野長政那裡。

淺野長政一聽還有這樣的事,不敢怠慢,立刻彙報給了秀吉。秀吉正做著征服大明的春秋大夢,陡聞有人要壞他的事,還是自己施過恩的許儀後,不禁勃然大怒,聲稱要狠狠地整治一下這個忘恩負義的混賬東西。

這一場禍事,當真不小。許儀後被關到監獄裡,知道自己這次必然無幸,但他一口咬定全是自己籌劃,沒有吐露出郭國安、朱均旺或者林紹歧任何一人的名字。

對於許保儀的罪名,淺野長政本來裁定為「越度」之罪——就是非法出境——可秀吉不甘心,放出了狠話:「咱們不是新鑄了幾口大鍋嗎?就把許三官那小子擱鍋里煎死算了!」

許儀後出事以後,急壞了島津義久。他跟這位御醫感情十分深厚,又是自家救命恩人。往大處說,歲久本人對於秀吉這場戰爭毫無興趣,許儀後投書大明之事,其實正合乎他的心意。

可是這事出在薩摩藩,島津家不能找秀吉直接求情,說不定人沒救出來,反被扣了頂「失察」的帽子。思忖再三,義久搬出了一位大人物——德川家康。

德川家康是秀吉最頭疼的也最看重的大名,他從未在戰場上被秀吉打敗過,坐擁關東二百萬石,是日本豐臣氏之後的第二大政治力量。他的面子,秀吉不會不賣。

而德川家康自己也有盤算,打算借這個機會市恩於島津氏,為以後的爭奪天下埋下一點伏筆。

於是,德川家康給秀吉寫了一封求情信,這封信寫的很藝術,充分顯示了家康的情商。他沒正面為許儀後辯解,而是先批評了一通許儀後通敵之罪,然後話鋒一轉,說現在不光是許儀後,在日的中國人都對政府不滿,如果把他處罰,反顯得咱們小肚雞腸。如果太閣你把他赦免了,顯出寬闊的胸襟,大家就會感佩您的度量,說您是仁德之人。

家康是最了解秀吉的人,這封信完全號住了太閣大人的脈:秀吉內心最想要的,是別人對他的尊重。果然不出家康所料,秀吉接到這封信,深以為然,加上家康面子大,便不再追究許儀後泄密之罪,只是象徵性地申飭了一下,趕回了薩摩藩。

許儀後死裡逃生回到薩摩,卻一點也沒被嚇到,依然不改前志,繼續為朱均旺的出行奔走。一直到了萬曆二十年年初,林邵歧終於要揚帆回國了——這時候,偏偏又節外生枝。

那時候距離開戰已不足三個月,日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