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道心種魔 第1章 失明少年

窗竹影搖書案上,野泉聲入硯池中。

陣陣清朗的讀書聲,從鬱郁山林中的一間草廬中傳出。

這是一間鄉村學堂,內有二十八名學子和一位老夫子,學子年幼的不到十歲,年長的已行冠禮,皆是專心致志,無一人神遊物外。

老夫子雖年過五旬,卻是中氣十足,嗓音洪亮如猿,他鮮談聖賢經義,卻好言道德寓言,能將一則寓言故事說得繪聲繪色,娓娓動聽,不輸給賣口水的說書人,因此頗得學生青睞。

這堂課上他講的內容,是聖人弟子受人以勸德,以及謙讓而止善的故事。

「……前弟子接受落水者的報答,施恩受酬,得聖人嘉許,後弟子贖人而拒償,施恩不圖報答,卻被聖人責備,其中的用意,你們要細細體會。今日天色已晚,課時便到此為止,眾人散課吧。」

老夫子用戒尺敲了敲硯台,合上書簡,慢悠悠的踱步走出書堂。

看到夫子身影消失後,安靜的學堂才一下子哄鬧起來,眾學子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依著關係的親密形成好幾個圈子,或是議論著課堂上的內容,或是商討放學後該到哪裡嬉玩。

在這一團和氣的氛圍中,唯有一名少年例外,孑然一身,無人搭話,以他的課桌為中心,形成空寂的圓圈。

奇怪的是,他一點不顯得孤獨,反而有一種獨立在紅塵外的清靈,與周遭嘰嘰喳喳的同齡人相比,頗彰成熟。

少年閉著雙目,並非失明,而是天生白瞳,視力極弱,看見的景象總是模糊一片,但他的動作與常人無異,輕巧的收拾好書簡,放入隨身攜帶的竹籃,拿出竹杖,起身便要離開。

「羅豐,我們要去檀溪抓魚,你要不要也一起來?我帶了魚竿和魚簍,你覺得下水不方便的話,可以在旁邊釣魚。」

喊話的是一位被七八名同伴簇擁在中間的少年,長得劍眉星目,面如冠玉,甚是英俊。

他是村中族長的孫子,趙奉先,也是學堂里唯一取得生員資格的學子。

在這片村落里,他算得上是天之驕子,加上為人謙和,待友熱情,對同窗夥伴常有照拂,因此在同輩中極有威望,是眾人視線的焦點。

趙奉先見羅豐總是孤單一人,便想要將他拉到自己的圈子中。

然而,趙奉先沒有注意到,在他發出邀請的時候,聚攏在他周圍的那些夥伴們,有幾人微微皺起了眉頭,只是礙著他的面子,欲言又止。

羅豐微笑著拒絕:「不必了,早上出門時老爺子吩咐了,要我去山上采幾味葯,若是耽擱了,怕是會被罰沒晚飯。」

趙奉先不甘心,又道:「要不要我幫你說說情,實在不行,你就到我家來用飯,反正不差一雙筷子。」

羅豐只是搖頭,不再回答。

旁邊一人終於忍不住,開口道:「奉先你就別管了,既然是大人囑咐的事情,我們插手反而會讓羅豐難做,何況羅老爺子是坐堂大夫,指不定是要搗葯給人治病,這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耽擱了總歸不妥。」

有人當了發言先鋒,立馬引起不少人附和,紛紛稱是,還有幾人嘀咕著真正的原因。

「那雙眼睛白得嚇死人,看了會叫人做噩夢。」

「我娘說,他是白眼鬼投胎,所以剋死了爹娘,只有羅老爺子救人無數,福德深厚,才能收養他而不被克。」

趙奉先敏感的意識到這是眾人的意志,不好違逆,便只得順應民意:「既然你另有要事,那就算了,但你自己也要小心點,最近山上常有野豬出沒,遇上了怕是有危險。」

羅豐點頭回應:「謝謝你的提醒,我會注意的。」隨後就步出了學堂。

趙奉先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將心思放回到與同伴的交談中,重新引領著話題。

書堂窗外,老夫子因為遺了一支毛筆在桌台,想要回來拿取,卻意外目睹了這一幕,心有感慨,看著羅豐漸漸離去的背影,嘆氣道:「此子才華乃是人中翹楚,若是有名師指導,考個舉人也是綽綽有餘,可惜了,天妒英才啊……」

文官仕途頗看重五官相貌,身體殘缺者很難得到上位者中意,史上就有一名狀元因相貌醜陋,被皇帝撤了名次,因滿腔悲憤一頭撞死在金鑾殿上。

雖然從平時的表現看,羅豐並沒有受到多大影響,行事與常人無異,可就連同窗學子都因此而排擠他,更遑論他人,實是世人俗定的成見,難以更改。

老夫子搖了搖頭,嘆息著迴轉廂房。

羅豐拄著竹杖,一路向著後山古林走去,路上遇見鄉鄰招呼,便點頭微笑應答。

山路坎坷,亂石嶙峋,他卻走得比常人更穩健,蓋因這條路他已走了無數遍,便是路邊一株草的位置,也在心中記得清清楚楚,手中的竹杖倒成了一件無用的裝飾品。

籬落罅間寒蟹過,莓苔石上晚蛩行。

「那味溪芍草我記得鏡湖邊上就有,唔,這是?」

羅豐正要向著鏡湖走去,忽而感到了一陣暈眩感,雙腿蹣跚,幾乎要摔倒在地上。

好在他因為雙目弱視,比常人更注重下盤平衡,稍稍搖擺後,就站穩了腳步,只是尚未來得及喘口氣,就有數不盡的幻象襲來。

修羅妖魔,骷髏厲鬼,一個個面相猙獰的衝殺過來,更有背後血河濤濤,翻湧著無數乾屍囚骨,宛如陰間煉獄。

若是常人在此,怕是眨眼間就被嚇得當場失禁,若換成有見識的修士,也會明白,這種能繞過視覺,直接作用於神魂的幻術,只有天人強者方有能力施展,修為低微者只怕立馬會掉頭離開。

然而羅豐卻不覺得害怕,甚至還有點躍躍欲試的新奇,蓋因他從來不曾清晰的見過外物,修羅也好,厲鬼也好,在他的認知世界中,跟人或動物並無區別。

這正如初生的嬰兒,大人的長相是醜陋還是嬌美,在他們眼裡都是一樣。

沒有用來對照比較的基礎認知,自然得不出結論。

所以,哪怕常人會被逼真的幻象嚇倒,誤以為這些恐怖鬼物是真非虛,但羅豐一開始就知道這些景象都是虛假的。

於是,他迎著猙獰的幻象,不退反進,而且朝著血河深處,鬼怪集中的位置走去。

這般約莫走了三十丈路,幻象霍然清空,讓羅豐有點悵然若失,猶豫著是不是要往後退幾步,繼續觀賞那些千奇百怪的事物。

「小娃兒,你是何人,居然能通過我布下的幻陣?咦,你竟然還是個沒有神通的凡人!」前方不遠處響起了一名老者帶著訝異的聲音,「嘿,老夫果然是大劫將至,臨時布下的幻陣,卻連個凡人都嚇不退。」

「這原來叫做幻陣,果真有趣。」

羅豐語氣中滿懷戀戀不捨,令老者哭笑不得,而當他看清羅豐的正面後,又是一驚,語調不自主的上揚。

「你竟然還是半個瞎子!老夫的千年道行算是喂狗吃了……不對!原來如此,正因為你辨不清事物,所以能通過千鬼幻陣,哈哈,這倒是幻術修士們從來不曾想到過的盲點,要是老夫能多活幾年,說不定能創出一門前無古人的破幻靈術。」

羅豐向著對方走近道:「老先生,你受傷了,可否能讓我看看呢?」

老者平時最忌他人近身,凡是靠近他三丈內的人,必會遭到他的反噬,然而此時此地,自身已是油盡燈枯,人之將死,其行也善,卻是沒有反抗,反而配合伸出手腕,任由把脈。

「小娃兒,別白費心思了,以老夫的狀況,便是大羅金仙來了,也是束手無策,徒嘆奈何。」

若讓老者生平的熟人見到這一幕,必定會為他竟然如此好說話而大驚失色。

羅豐安安靜靜的把完脈,點頭道:「老先生的身體非常特殊,五臟虛空,常人的醫理並不適用,但歸根結底,人之生死,源自氣的運行,老先生體內五行之氣失控,命脈燈火枯竭,確實非藥石能救。」

老者見羅豐探測到自己體內的詭異情況後,不但沒有驚慌,反而很聰明的拋棄了常識醫理的桎梏,選擇以五臟對應五行的角度進行解釋,以他的年齡來說,這份冷靜和智變實是上上之屬。

心中起了好奇,老者不由得仔細打量起羅豐。

以修行者的眼光看,羅豐的資質實屬一般,然而俊秀的眉目間,自有一股恬靜淡雅的出塵意境,僅僅是往那邊一站,就有與周遭環境融為一體的氛圍。

「嘿,居然是枚上等的道種,沒想到這等鄙陋山野也有不凡原石,果真是草莽多龍蛇,若讓太上教的牛鼻子見了你,怕是用綁的也要將你綁走。可惜,你的心性與老夫的功法不合,強行修鍊只是明珠暗投,否則,老夫說不定就會傳你道統,盡一盡臨終前相遇的緣分。」

老者說話時,仔細觀察著羅豐,發現對方臉上並無任何遺憾的神情,彷彿不知道自己錯失了多麼珍貴的機緣。

這份任其自然的心態,令老者不由得為之讚歎,果然是適合修鍊太上忘情的道種,若是有機會拜入太上教,幾百年後,世上怕是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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