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巨大的悲痛(3)

就像眼下,雙方在接近刀鋒,陳步森問冷薇有沒有丈夫,冷薇抱著頭想了好久,她大概意識到了,她應該是有丈夫的,因為沒有丈夫就沒有兒子。她大約費力地要解釋這個矛盾的問題……最後她抬起頭來對陳步森說出了一句讓他無言以對的話:我有丈夫,離婚了。

陳步森張著嘴說不出話來。後來他問,你丈夫叫什麼名字?冷薇又抱著頭,這回她沒再抬頭,說,你別再問我了,我頭痛了,我頭痛了。

這時,旁邊有一個病人開始砸核桃吃。冷薇的眼睛開始直直地看著她砸,突然她雙手捂著耳朵,眼睛恐怖地放大,嘴裡發出長長的撕心裂肺的慘叫。陳步森嚇壞了,他弄不清楚冷薇為什麼會突然慘叫起來,他嚇得幾步就閃到門外去。陳步森想,完了,她是不是認出我來了?因為李寂死的時候,她也是這樣慘叫。陳步森對自己的試驗後悔不迭。他準備迅速離開精神病院。

醫生和護士衝進病房,把冷薇控制住了。一個男護士罵剛才砸核桃的病人:讓你不要在她面前砸東西,你怎麼就記不住呢?一個護士向陳步森解釋:沒事兒,她受了刺激,聽不得砸東西的聲音,看見人一砸東西她就抓狂。你不要害怕。陳步森驚魂未定,冷薇一定是把核桃當成李寂的頭了。醫生給冷薇注射了一針,她稍微安靜下來了。陳步森站在門口沒動,護士說,把你嚇壞了吧?沒事兒的,她常常這樣,不會傷人的。你去安慰安慰她吧。

陳步森慢慢走上前去,重新坐回到冷薇身邊。冷薇出了一身大汗,但她什麼也記不起來的樣子。陳步森輕聲問,你為什麼害怕?冷薇看著陳步森,似乎在凝視他,說,你不要走,我害怕。陳步森低下頭,你怕砸東西嗎?冷薇一把抓住他的手,陳步森感覺到了她的手可怕的力量,難怪淘淘會覺得疼,她的手像鐵筘一樣死死地握住陳步森的手,讓他心驚肉跳。陳步森體會到了一種身陷險境的快感,在危險和得救之間搖擺的奇怪幸福。

冷薇突然哭了,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小劉,除了淘淘,沒有別人來看過我,你是第一個。我很感謝你。陳步森感到一股熱熱的眼淚流到他的肩膀上,浸入他的衣服,達到肉里。這時陳步森才知道,眼淚原本是這樣熱的,幾乎發燙。冷薇的表情十分悲傷,她熱淚盈眶地看著陳步森,嘴唇顫抖著,心中聚集著巨大的痛苦,但她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因為她把它忘了。一個人胸中藏著巨大的悲痛,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悲痛,這才是更大的可悲。

探視時間到了。醫生把陳步森叫到辦公室,醫生姓錢,他向陳步森說明了冷薇最近的病情。他顯然把陳步森當親屬了。錢醫生說,冷薇患有輕度的精神分裂症,但最嚴重的是失憶症。陳步森問,是不是她過去的事情都記不起來了。錢醫生說,是的,她是由於受到強烈刺激導致發病的心因性失憶症。陳步森關心的是另一個問題:她把事情全都忘記了嗎?錢醫生解釋:她的情形是逆向失憶,就是說在那個導致發病的事件之前的事,她都忘記了,但從此以後的事她都記得。陳步森這才明白她為什麼會記得他叫小劉。陳步森又問醫生,是不是她的病不會好了,就是說她永遠也記不起那件事情?陳步森希望如此,這樣他就可以一直和冷薇以及淘淘來往又永遠不會被發現。但醫生說,沒有治不好的失憶症,只有很難治的失憶症。陳步森聽了竟有些失望,他問冷薇的病嚴重嗎?錢醫生說,從癥狀上看比較嚴重。我今天叫你過來是有件事和你商量,你是她的什麼人?陳步森支吾道……遠房親戚。錢醫生笑道:難得您這麼關心她,她家就剩一老一小,沒有你還真不行。陳步森笑了一下。錢醫生說,現在她處於發作期,聽到敲擊聲就會受刺激,我們病房有單間,如果她能換到單間,對她目前的病情控制很有好處,就是房間的費用會貴一些,不過也貴不到哪裡去。陳步森立即說,你把她換到單間吧。錢我來付。他想,她換到了單間,對自己也會安全些。錢醫生說,好,那就這樣吧。

冷薇沒什麼行李,所以房間很快就換完了。陳步森幫冷薇整理完房間,她竟不讓他走。陳步森很為難。男護士們要強拉她,陳步森阻止了,他讓護士先出去。護士出去以後,他對冷薇說,我還會回來看你,但我現在要走了。冷薇說,這個房間真好。她的手緊緊攢著陳步森的手不放。陳步森說,要不,我給你唱首歌,你就讓我走。冷薇說,你會唱歌?陳步森說,我會唱很多歌。冷薇問,你會唱什麼歌?陳步森說,我什麼歌都會唱,你點什麼我唱什麼。冷薇就說,我想聽辛曉祺的《味道》。陳步森說,這是女人唱的。冷薇說,我就想聽這首歌。陳步森說,好,我唱給你聽。

陳步森輕聲地唱了一遍。他唱得很輕,但很准,陳步森想不到他還能記住這首歌的歌詞。這時,陳步森感到肩膀熱得發燙,知道她又流淚了。陳步森起身要走,他想,他要是再不走,就有可能走不脫了。陳步森說,我唱了歌,你說了我唱歌,你就放我走。他起身的時候,冷薇沒攔他,只是直直地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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