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巨大的悲痛(2)

唱歌結束。牧師上台講道。陳步森發現他就是剛才遞詩歌本給他的中年人。旁邊一個人告訴他,這個牧師是這個堂最好的牧師,叫蘇雲起。這個姓蘇的牧師在禱告之後開始講道。他今天講的是《羅馬書》,說普天下的人都是有罪的。蘇牧師學著上帝的口吻:上帝要看看這地上有義人沒有,結果沒有義人,連一個也沒有。蘇牧師還學上帝的模樣,彎著身子滿地找義人,結果義人沒找著,卻把眼鏡掉到地上去了,滿地找一直找不著。陳步森哈哈大笑起來,引起眾人側目。陳步森不是故意笑的,他真的是覺得很好笑。

接下來陳步森就什麼也聽不進去了,或者說乾脆聽不懂,滿腦子想冷薇的事情。那天冷薇死死抓住兒子的情景老在陳步森面前打轉。今天他去看了母親,就更想著這件事情。陳步森覺得冷薇都已經瘋了,患了健忘症了,還能記得自己的兒子,可是他的母親什麼病也沒有,卻忘記了自己有一個兒子。從他十二歲開始,她就把他扔了,也把他忘了。父親和母親離婚後,誰都不要他,都說自己沒有能力培養他,把他扔在祖母家裡。在祖母家過不到一個月,陳步森就跑出家門,開始了流浪生活。雖然時間過去已經很長,陳步森一想起這些心裡還是很難過,有一種眼淚要奪眶而出的感覺。在這一點上,陳步森對冷薇有很好的印象。離上一次見她已經有一個星期了。這一個星期陳步森心裡老是有一種空空的感覺。他知道自己在想著這個瘋女人,不是喜歡她,只是對她感興趣。

蘇牧師又開始禱告,大約是已經講完了。陳步森聽不懂他講的道,但他承認這個牧師的的禱告很好聽,讓陳步森心裡有一種顫抖的感覺。剛才他在想小時候的事,心裡很難過,現在聽到禱告,不料心裡更難過,好象要哭的樣子,因為蘇牧師禱告說,主啊,請你擦去我們暗中的一切眼淚,從此以後,再也沒有哭號、疼痛,因為一切都變成新的了!陳步森就是在聽到這句話時,眼淚差一點要流出來。陳步森不想在教堂出醜,更不想等到結束,因為周玲會把他留下來。所以陳步森沒等最後的唱詩結束就悄悄地溜出了教堂。臨走時他偷了一本詩歌集揣在兜里,因為他喜歡剛才唱的那首歌。

下午,陳步森一個人來到了鳳凰嶺的精神病院。他用在雲南做的名叫劉勇的假身份證進了醫院,門衛認出他是上一次來看過冷薇的人,以為他就是親屬,就放了他進來看她。

冷薇見到陳步森的時候,臉上露出興奮的表情。她居然記得他叫小劉,讓陳步森驚異不已,同時心中也不免驚慌,她怎麼會記得我叫小劉呢?她不是失去記憶了嗎?她是不是會認出我呢?陳步森心中開始打鼓。

冷薇現在看上去像正常人一樣,只是臉色疲憊。她說,小劉,你守信用,記得來看我。她又問她的兒子淘淘為什麼沒來。陳步森說他要上課所以沒來。冷薇連連點頭說,是的是的,我的好兒子,他要上課,他是全幼兒園最好的孩子。陳步森把買來送她的兩瓶蜂王漿放在桌子上。冷薇說,小劉,你對我真好,給我買這些東西,我要謝謝你。陳步森心裡想,我是用在你家搶的錢給你買的,要謝就謝你自己吧。

陳步森突然問冷薇,你不認得我是誰嗎?這一句因為問得突然,冷薇就楞了一下,直直地看著陳步森,看得他心裡發毛。後來冷薇說,你是個好人。陳步森嘆了口氣,說,我不是。冷薇說,你來看我,你是個好人。陳步森進一步試探說,你記得你是因為什麼進醫院來的嗎?冷薇想了好久,突然用手按住太陽穴,好像很痛的樣子。陳步森想,她是要記起什麼來了嗎?冷薇抬起頭來對他說,我病了,什麼也想不起來了。

陳步森說,你家裡還有什麼人?冷薇說,兒子。陳步森說,你的丈夫呢?冷薇疑惑地看他:丈夫?陳步森點點頭,問,你有丈夫的,你沒有丈夫怎麼會有兒子?陳步森問完這句話時有些後悔,他意識到自己正在往一個可能的深淵裡跳,他知道自己其實從來就沒有忘記對那件事情的恐懼,實際上他是在用各種辦法求證:自己到底有沒有被當事人認出。這是一個大膽而荒謬的試驗,危險本身就像一塊磁石,吸引著想冒險的人。陳步森落入了一個怪圈:要證明自己真的完全脫離危險,或者乾脆說他要證明自己跟此事無關,即使這只是一種想像,也算是個美好的感覺。實際上這一切是不可能實現的,無論是淘淘還是老太太,無論是冷薇還是陳步森自己,即使他們一遍又一遍地說,陳步森,我不認識你,你放心好了。陳步森也不可能徹底放心,因為事實俱在。那麼陳步森是在幹什麼呢?他一次又一次地去接近被害人到底是要達到什麼目的?難道他想要被害人對他說,我不認識你,你不是兇手,你不要難過?要被害人對加害者說,你不是殺手,這何其荒唐。可是如果不這樣聯想,就無法解釋陳步森的反常,他一次又一次接近冷薇和她一家的行為,或者只能說瘋的不是冷薇,而是陳步森,他的確完全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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