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卷 羽翼初成 第八六三章 冒險的戰術

要是汪孚林知道這會兒王繼光的想法,一定會撇撇嘴說,老子不是濫好人,哪就真的這麼高尚。

眾人皆醉我獨醒,舉世皆濁我獨清。要他學趙應元和王用汲那般,非得和張居正硬頂,那他當然是不會幹的,所以陳炌叫上了他,說是要去郊迎張居正,他當然不會推託不去。可那並不代表著他就沒想過,如此聲勢浩大的排場落在如今年紀越來越大的朱翊鈞眼中,會是個什麼樣的觀感。

小皇帝難道不會認為,六部尚書中的四個再加上左都御史,最重要的七卿之中,張居正的人佔據了四席,緊跟著科道大批附庸其下,再加上其他趨之若鶩的官員,張居正已經在朝中一手遮天了!

朱翊鈞又不是那位帝王心術運用到爐火純青,寵信的時候能夠縱著嚴嵩獨霸朝堂,可一旦失去信賴,卻翻手就能讓嚴黨覆滅的嘉靖皇帝朱厚熜!

所以,說得功利一點兒,王繼光在面前突然一倒,汪孚林在手忙腳亂救助,而後又派人去向陳炌報信,甚至乾脆由得衣裳外衫染上不少血跡的時候,心中卻反而大大鬆了一口氣,不用去和那些高官似的去湊作堆。

他一直很不理解,如張居正這樣理應頗為睿智的人,怎麼也會脫不了高調顯擺的毛病!

就比如那兩室一廳的十六人抬大轎,就比如戚繼光派的那一隊鳥銃手護衛,就比如堂堂親王出城迎接,張居正與其平禮相待,難道太祖舊制見親王的各種規矩全都給忘了?虧張居正口口聲聲說是要復洪武舊制!一樁樁一件件全都是犯忌的,張居正真的就不知道?還有今天,天子和兩宮皇太后派太監郊迎,這是可以預見的,就不能早點打招呼讓心腹別全都去迎?至少別全都去,少點排場會死啊!

「但凡大權在握時間久了,就一定會無限制地自我膨脹,古往今來幾乎無人擺脫得了這麼一個怪圈么?」

這是汪孚林在次日晚間來到大紗帽衚衕張府時,心裡轉過的一個念頭。大約是天色已經太晚,而且張居正剛剛抵達京城,尚未回內閣辦事,往日這條車轎滿滿當當的衚衕,此時顯得非常寂靜。他到門前投了帖子,門房立時滿臉堆笑地說道:「老爺早吩咐了,如果汪爺來了就立刻請進去,您請。」

話歸這麼說,一個門房笑吟吟地把汪孚林往裡請,另外一個就一溜煙跑了進去通報。所以,汪孚林須臾就看到張嗣修迎了出來。兩人乃是老相識了,彼此拱手見過之後,汪孚林就問道:「昨日我被事情絆住,也沒來得及去相迎,就只張二兄一人陪著元輔回來?」

「母親還有大哥和弟弟們都在家陪著祖母,等暑熱退去後再上京。」張嗣修將汪孚林往父親的書房帶,隨即壓低了聲音說道,「祖母和祖父夫妻多年,此次驟經大變,身體自然不大好,父親請祖母進京來住,但祖母畢竟年紀大了,路途免不了要準備周全,所以之前就已經上奏了,之前陪大哥回鄉的魏朝魏公公現在還在江陵沒回來,就是為了陪祖母上京。」

汪孚林當初就曾經去江陵府拜會過張居正之母,那位趙老夫人待人和藹,把他拉在身邊閑話家常,剝好了桔子塞到他手中硬是叫他吃,這林林總總的一幕幕如今如同走馬燈似的從面前晃過。他微微一恍惚,便笑著說道:「隆慶五年,我去湖廣時,曾經到江陵拜見老夫人,那時候老夫人留我用晚飯,你們卻因為讀書沒法過來,我和你們兄弟幾個無緣一見。那時候老夫人拉我說了好多話,事後我都不大記得了,如今你一提,我竟是覺得全都想了起來。」

「咦,還有這樣的淵源嗎?」張嗣修當時和兄長弟弟們在江陵的張家老宅閉門苦讀,那是真心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所以對家中都有哪些客人來訪之類的事自是全然不知。此時此刻他好奇地一問,聽汪孚林說著那些細節,自然也不免百感交集。當聽說那時候才進學考中秀才一年的汪孚林去湖廣尋父,還捲入徽幫和洞庭商幫的一場衝突,和赫赫有名的雷稽古打過交道,他不禁笑了起來。

「雖說從前常聽你說各種各樣的事,但一想到你當時都明明到了我家來,我們卻緣慳一面,我還是覺得有些扼腕。」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識,一晃數年,不是最終還是結識了嗎?不過晚幾年而已。」

汪孚林眼見張居正書房就在不遠處,便笑著說道:「來日老夫人抵京,我一定再來拜見,只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我。」

「祖母記性最好,一定記得。」

等到張嗣修親自打帘子送他入了書房,自己卻沒跟進來,汪孚林就收起了剛剛閑話家常的輕鬆,徑直向書桌那邊的張居正走去。他剛剛卻沒告訴張嗣修,七年前他去拜見趙老夫人的時候,趙老夫人固然說希望他好好讀書,以後給張居正做個臂膀,可那時候他壓根沒往心裡去,甚至還覺得張居正用人也是用你的時候覺得不錯,討厭你的時候立刻棄若敝屣。可現在七年過去,人人視他為張居正的心腹臂膀,而他也更正了原本的觀念。

只要你緊跟這位首輔大人的步調,別故意去招人厭棄,張居正素來是不吝惜提拔重用的,而且也頗為護短!

「坐。」

來回奔波三個月,坐的是兩室一廳的轎子,帶的是大批軍士護衛,進江陵城時,萬人空巷看張郎,會葬父親時,湖廣文武幾乎齊至太暉山……可撇開這些煊赫的場景,張居正到底是一個喪父的兒子,哪怕不至於哀毀過度到形銷骨立,可仍然比離京時看上去又消瘦了一大圈。此時此刻,擺手示意汪孚林不用多禮之後,他言簡意賅地道了一個坐字,見外間書童出聲送茶進來,隨即悄無聲息退下,他卻足足良久方才再次開口說話。

「高新鄭之事,我會和馮雙林去交涉,到此為止。山西官員在朝中無論人數還是地位,全都相當不少,其中張四維更是其中翹楚,當年俺答封貢以及開馬市,他從中出力很大,所以哪怕明知道他和高新鄭私交甚篤,我還是引了他入閣。你和他雖有私怨,那次文華殿朝議上卻並未因私廢公,這才免去一場鬧劇,那封送給我的信也是敘述最公允的,沒有辜負我對你的看重。」

汪孚林知道張居正誇讚人全都是當真的,因此這會兒也沒有忙不迭地說上一堆自謙的話,而是欠了欠身道:「元輔之前不在,就猶如定海神針被人抽走,於是群魔亂舞,現在一回歸,也就能風平浪靜了。」

「馮雙林那邊,會把徐爵送去代替自己到昭陵看守。」

汪孚林早就知道了張鯨和張誠分別如何,但這還是第一次知道徐爵的下場,心情不免非常古怪。誰不知道司香這活計全都是宦官去乾的,什麼時候輪到徐爵這麼個錦衣衛?而且,把人送到那地方去,馮保就不擔心徐爵大嘴巴說出點什麼來?可再轉念一想,他意識到徐爵會和張鯨在那邊直接碰上,不由得就有些懷疑馮保的惡意了。可不論怎麼說,這事情他沒有質疑的餘地,也就沒出聲。

「昨日你的頂頭上司陳炌來見我,說是要留你在都察院,而王紹芳也改了初衷,說是吏部文選司看似是肥缺,掌握銓選,權力頗大,但卻不大適合你。他二人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同時這麼說,想來是你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吧?當初你幾次三番不肯呆在都察院,現在怎麼改了主意?」

哪怕陳炌和王篆在先後見張居正時,未必會透露這是出自汪孚林的陳情,但張居正是什麼人,又哪裡會意識不到這其中的奧妙?

而汪孚林也沒有瞞著張居正的意思,坦然說道:「元輔確實慧眼如炬,我確實改變了主意。但如果是從我自己的意見來說,去文選司,在王少宰下頭做個只要依從上意的員外郎,其實也並沒有什麼不好,只不過我得罪的人太多,銓選萬一有什麼差池,必定就會有人沖著我群起而攻。」

嘴裡這麼說,汪孚林卻是一手端著茶盞來到了張居正書桌前,放下茶盞,直接打開蓋子,卻是蘸著茶水在書桌上寫起了字來。當他寫明,是宮裡來人,授意他留在都察院時,他的眼角餘光就瞥見,張居正的臉色一下子凝固了,當下就放慢了速度,將田義和自己的對話擇選要緊的一一寫了個清楚。

直到最終挑明田義代表的應該是皇帝,而非馮保,他才蓋上了杯蓋,誠懇地說道:「我也知道自己未免出爾反爾,可我雖是萬曆二年的進士,出仕卻已經是萬曆四年,至今就當了兩年的官,如果驟遷五品,讓別人情何以堪?既然有前後兩位陳總憲這樣體貼的上司,元輔又素來信任我,我在都察院多歷練幾年,也能夠消弭一些議論。」

張居正怎麼都沒料到,小皇帝剛剛親政,卻已經挖牆腳挖到他這兒來了,驚怒的同時,卻又油然而生一股寒意。

想當初嘉靖皇帝由小宗入繼大統,少年登基,楊廷和手掌內閣,宮中又有張太后,可謂是一內一外壓制著皇帝。嘉靖皇帝卻無師自通帝王心術,用大禮儀來試探朝中官員,果然便跳出了張璁和桂萼兩個支持他追尊生父的,雖說迫於楊廷和為首的群臣壓力不得不暫時把人外放,但隨即又看準時機重提此事,繼而用廷杖這一高壓政策硬生生突圍成功,最終驅逐楊廷和,把恪守禮法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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