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群魔亂舞 第八三六章 黑手現形

有道是西貴東富,大小時雍坊因為臨近皇城,又在京師內城的西邊,自然素來都是朝官雲集之地,屋宅騰貴。所以,不少官職不高,家境只是小康的官員們,大多會選擇在此租賃屋宅居住,兩個坊中也就有不少只一兩進的小宅子。而應邀入京的何心隱,便中隱隱於市,悄然住在小時雍坊的眾多朝官們中間。他雖說名聲在外,但因為往年多半都在東南湖廣一帶活動,京城認識他的人少,他又深居簡出,因此非常低調。

可這一日,帶著兩個健仆的他卻悄然出門,來到了距離自己所住堂子衚衕非常近的靈濟衚衕靈濟宮。這條街還有個名字,叫做宣城伯後牆街,南邊就是赫赫有名的宣城伯第園,透過高牆,隱約還能看見雕樑畫棟。雖說如今那位宣城伯不復當年煊赫,可身為勛貴,只要不犯大錯,好好經營,那些御賜的勛田莊子再加上祖傳的眾多山林產業,足夠一家人生活豪奢了。而北面的靈濟宮,則一直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皇家道觀。

雖說不禁民間香火,可京師之中佛寺香火素來勝過道觀不止一籌,故而當何心隱入內時,就只見幾處殿閣雖有不少虔誠香客,但到底不是人頭攢動的佛寺。因為今天這日子時辰和地點全都是早就約好的,他對於佛道也素來沒有太大的興趣,當即就直奔靈濟宮後一處小花園,遠遠看到門口時,他就只見有兩個道童侍立在那兒。

然而,待到近前,兩個小道童稽首行禮的同時,卻攔住了他身後的兩個健仆。對於這一舉動,他只眉頭一挑,沖著僕從打了個眼色,便不閃不避地朝里走去,心中仍在猜測那藏頭露尾邀約自己到此的人。雖則他到現在為止最懷疑的人是張四維,可他更知道張四維這種人最會趨利避害,就算髮現是自己暗地裡劫了其從高拱那裡得來的文書,也不至於那麼容易就想到藉助徐階那個愚蠢的兒子,輕易猜到自己頭上,還大膽把自己邀約到了京師。

這得是耳目眾多的勢力才能辦得到!

所以,當他看到那小路盡頭的一個亭子里,一個年約四十,白面微須的中年人站起身時,他的眼神一下子變得銳利了起來。儘管對方看上去頗有儒雅風儀,下頜也有鬍鬚,可在他一眼看來,對方那儀態舉止卻和尋常男子不同。從前在徐階還當次輔時,他也曾在其家中看到過類似的角色造訪,因此當即直截了當地問道:「敢問是宮中哪位公公?」

「夫山先生好眼力,咱家是皇上的伴當,內官監掌印太監張誠。」

如果張宏又或者任何一個宮裡的宦官在這裡,聞聽此言必定會瞠目結舌。張誠?這分明是皇帝身邊寵眷不下於張誠的張鯨!

何心隱不比別的山野閑人,朝中官員,宮中大璫,他都頗有一些了解。因此,張誠這個名字他自然不陌生,可原本的七分警惕也一下子提升到了十分。他不動聲色地走上前去,略拱了拱手就又問道:「那麼,就是張公公拐彎抹角用那種邀約把我請到京師來的?我一介山野閑人,值得費這麼大勁?」

「我只是聽說張閣老家的僕人去河南回來的路上,似乎遇到點情況失落了什麼東西,又正好聽說致仕的徐閣老曾經幾次見過夫山先生,不過是存著試一試的心思,去問了問徐家二公子,誰知道便問出了這麼一件事來。」張鯨笑了笑,臉色竟是異常誠懇,伸手請何心隱先坐,他這才施施然落座說,「畢竟我曾經是馮公公引薦到皇上身邊的,之前在東廠呆過一陣子,廠衛之中也有幾個熟人。」

知道不是張四維,而是這麼一個閹宦要挾自己,何心隱可謂是心中異常惱火,倘若不是他家中還有子侄親人,在外也有不少學生弟子,他恨不得直接拔劍把這心思叵測的太監給殺了算數。可他畢竟不是那麼衝動的人,心中動了殺機,他卻仍然不軟不硬地說道:「張公公果然好耳目,只不過,就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你以為就能成功?」

「皇上已經大婚了。」張鯨脊背挺得筆直,一字一句地說道,「可馮公公和元輔一內一外,把持朝政,如同一人,若是這樣下去,這江山是大明的江山,還是馮張二位的江山?我知道夫山先生當年是如何為徐閣老定策拿下嚴嵩的,此次又得知張閣老拿到了高新鄭公的文稿,卻被你劫了,所以才邀你到了京師來。我不妨說一句實話,我想做的事眼下不做,將來也會有人做。而如今去做,馮公公也好,元輔也好,尚可安然而退,可將來就未必會如此善了!」

「你別忘了,去歲正是皇上一再留元輔,更破例奪情!」

「皇上不過是因為慈聖娘娘一再促請,這才如此罷了。到底師生多年的情分,元輔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上總是記在心上的。」張鯨說到這裡,突然話鋒一轉道,「話已經說開了,我也實不相瞞,此請夫山先生進京,並不是想要你奔走獻策,只為了一件事,那就是高新鄭的文稿!只要你能把文稿全數交給我,此事後續就無需夫山先生你再參與,事成與否也和你無關,我張誠為人這點信用卻還是有的。」

「張公公若要文稿,當初讓人要挾我上京時,直截了當說出來就好,何必又要我一大把年紀親自上京一趟?」

「自然是怕夫山先生用抄本或其他東西魚目混珠,糊弄了我。」

「呵,張公公倒是多疑。可你既然有那麼多廠衛耳目,應當知道,我行囊之中,並無你要的東西。」

直到這時候,張鯨方才臉色黑了下來。他雖說確實在東廠待過,結識了那麼幾個私下裡頗為要好的太監,可並不是眼線遍布京師內外朝野上下的馮保,在今天何心隱出現之前,他連何心隱是否抵達京城,究竟住在那裡都不得而知,又怎可能得知何心隱行囊之中到底帶了什麼?可是,從何心隱這話中,他還是分明聽出,他要的東西真不在何心隱手上,登時有些心煩意亂了起來。要知道,沒有這東西,他如何去要挾張四維聽命?

一時間,本還一直溫言軟語的張鯨終於失去了幾分耐性,硬梆梆地問道:「夫山先生要如何才肯把東西拿出來?」

「下次再見時。」何心隱言簡意賅地吐出五個字,見張鯨臉色鐵青,旋即冷冷說道,「雖說我不論什麼時候,都不大討當權的閣老們喜歡,但到底在京師還有幾個朋友,張公公想來也不願意把我逼到死路上,讓我把某些事情給嚷嚷出來。三天,三天後在此見面,我會把東西帶給你。」

剛剛被何心隱的推搪給氣得夠嗆,可如今何心隱竟是肯拿出東西,只要等三天,張鯨立刻換上了一副笑臉。他在這靈濟宮內外全都布設了人手,何心隱今天既然來了,接下來的行蹤就會完完全全掌握在他之手,到時候他還怕不知道這位將高拱的那些文稿藏在誰手上?而且,他把何心隱弄到京城來,不就是為了摸清楚這位的人脈圈子?

當下他就笑容可掬地點點頭道:「好,那我就靜候夫山先生的好消息了。」

「那我先告辭了。」

見何心隱乾脆利落轉身便走,張鯨也不生氣,心裡反而覺得這位當年投過胡宗憲幕府,也幫徐階謀算過嚴嵩的東南名士實在是言過其實。

然而,張鯨很快就知道,自己錯得離譜。因為何心隱帶著兩個健仆,並沒有回臨時居所,一整天之內竟是拜訪了多位今日正好休沐在家的高官,其中包括戶部尚書殷正茂,兵部侍郎張學顏,刑部尚書吳百朋,此外還有好幾位翰林,次日也同樣是一口氣拜會了好幾位有頭有臉的官員。

最最要命的是,不管是從哪一家出來,何心隱那隨從健仆的身上都背著一個彷彿放著東西的包袱,讓他完全無法確定,何心隱究竟有沒有收迴文卷,又是從哪一家收回的文卷。他又不是掌握廠衛的馮保,根本不可能去把那許多高官統統清查一遍。而且,何心隱在這樣高調的露面之後,還竟然在京師一家頗為有名的,毗鄰武清伯李偉宅邸的客棧住了下來,這更是讓他不敢輕易調動太多人手去盯梢,更別提事成之後拿到東西就滅口了。

因為他在廠衛之中的熟人早就透露過,馮保已經開始全面調用廠衛,監視著滿朝不少重要的大臣,尤其是內閣三輔張四維,還有他和張誠!單單昨天出來私會何心隱,又悄悄給張誠下了個套,讓其也在附近出現露過頭,他已經是冒了絕大的風險。

要說何心隱和那麼多高官有交情,那自然是不可能的,名士分很多圈子,高官也分很多圈子,而何心隱和很多名士都交情尋常,和大多數高官那更是八字不合,可如今情勢所迫,他也不在乎這張老臉,打著為湖廣某書院募集款項的借口,竟是一家一家拜訪了過去。直到第三天下午,他方才在客房中沒有外出,只讓兩個健仆在門外守著。正在他饒有興緻翻著手頭一卷新印的西洋某國演義的時候,就只聽門外傳來了一個敲門聲,道是送茶水兼打掃的夥計。

他頭也不抬吩咐了一聲進來,等一個短衫打扮的小二進屋之後,他隨眼一瞥,見人輕手輕腳關上了門,卻還四下里張望了一下,他就笑著打趣道:「鬼鬼祟祟的幹什麼,有人在外頭看著,閑雜人等進不來。你倒是聰明,知道打扮成夥計來見我。」

「何叔叔,你怎麼眼睛這麼利。」小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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