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卷 官場棋局 第七七五章 除之而後快

儘管開國的時候明太祖朱元璋嚴刑峻法,對貪官污吏重拳出擊,可歷經兩百年到現在,不貪的官員反而成了珍稀動物。甚至於你只要有能耐,上頭又有賞識你的人,那麼還會被提拔重用,因為很多時候根本就無人可用。從八股文這座大山中,歷經拼殺突圍出來的,雖有張居正高拱這種能寫一手好八股,卻也能治國理政的真材實料人士,但畢竟是少數,很多進士根本就是書獃子。

而相傳當初殷正茂就是在被人非議,說他性格貪婪的情況下,被高拱力排眾議啟用的。

於是,哪怕曾經在兩廣總督任上平了韋銀豹那場暴亂,如今業已是戶部尚書,可那段過往終究難以抹去。只有殷正茂自己知道,他有多感激高拱給了自己這麼一個機會,就有多痛恨高拱放縱了那樣一種輿論。他固然並不是像那些被百姓稱頌的青天一樣分文不取,但也不曾盤剝百姓,橫徵暴斂,只不過是照著前任的舊例,該收的例錢從來不推卻,有人送禮,不過分的事情就笑納而已,這個貪字本來就是有心人硬扣的帽子,如今卻摘不下來了!

要知道,相比徽州汪程許那些大姓,上里殷氏並不遜色分毫。殷氏先祖當年從賈似道征戰,兵潰後便遷居徽州城,而後又搬到了歙縣上里,從元代開始就以造橋修路築壩的善人形象聞名鄉里,到了三世祖時,更是相傳和寧河王鄧愈相交莫逆。五世祖殷榮信人稱資產億萬,六世祖殷道明旌表尚義坊,死後更有周洪謨程敏政記述其賢,李東陽親自寫墓志銘,唯一遺憾的便是全族秀才監生雖常有,舉人卻始終沒有,家業漸漸不如鼎盛時期,進入了衰退。

直到傳到十一世,殷正茂這才破了家裡沒舉人沒進士的怪圈。

所以,如今終於能讓徽州城中多一座大司徒坊,成為宗族的標杆人物,殷正茂當然絕不希望自己因為莫名其妙的原因而遭人攻擊。而且,在他看來,自己向游七饋贈那些禮物,實在是因為當時徽州那場糾紛鬧得不小,自己病急亂投醫,希望探聽張居正的真正心意,也希望朝廷能夠在這場紛爭中偏向歙縣,並不是為了自己求官。可是,在汪孚林這麼個小字輩面前,他卻覺得如此辯解不免有此地無銀三百兩之嫌,因此點出夏稅絲絹之後,就沒有再找理由。

見汪孚林自己反而在那皺眉糾結了起來,殷正茂忍不住哂然一笑道:「我當官這麼多年,被人誹謗還少嗎?多這一樁不多,少這一樁不少!」

現在是沒什麼,可給張府家奴送禮這種事,實在是太傷名譽了,日後清算時躲都躲不掉!

汪孚林心裡這麼想,但嘴裡當然不可能這麼說。別看殷正茂當年是排名倒數的三甲進士,如今卻是堂堂二品大員,戶部尚書,官職還在汪道昆之上,他就算是來給人善後出主意的,也得擺正姿態。於是,他在心裡合計了一下,便苦笑了一聲。

「大司徒恐怕不知道,馮公公派去的徐爵看似是給游七求了情,免得他被首輔大人趕出張家之後流落街頭,反遭敵人算計,其實卻是另有玄機。就在前些天,張府長班姚曠和馮公公的侄兒馮邦寧衝突的事,大司徒應該聽說過吧?我道聽途說了一個消息,當然僅供參考。據說,是游七眼看姚曠日益得首輔大人信賴,從中弄鬼,這才鬧出了這麼一起鬧劇。如果真是這樣,馮公公派人把游七弄回去,只怕目的就絕不單純了。」

果不其然,得知游七不但得罪了張居正,而且還重重得罪了馮保,殷正茂頓時維持不住鎮定的臉色。

張居正那裡,他還能憑藉科場同年,兼可靠下屬這一身份,想方設法消弭自己身為堂堂尚書卻給游七送過禮這種事情的影響,可馮保那裡……他完全沒有門路!萬一馮保從游七口中問出他那點事,然後因此銜恨上來,他就太冤枉了,要知道太監的遷怒往往都是毫無理智可言的!

他已經在游七那裡栽過一次跟頭,總不成再去巴結馮保的門客徐爵吧?

儘管殷大司徒宦海沉浮三十載,過的橋只怕比汪孚林走的路還多,可此時此刻方寸一亂,他終於收起了那二品高官的矜持,不得不正視汪孚林。

之前在兵部尚書的廷推上,他選的也是王崇古——他並不知道譚綸臨終前寫給張居正的私信,但卻和汪道昆商量過廷推時的選擇,知道這是結果無法改變之下做出的利益最大化原則,所以對汪孚林的年輕任性未免不以為然。

畢竟,汪家伯侄假裝反目這種內部情報,他當然尚不清楚。

可如今就是這樣一個他評判為到底太年輕太衝動的後生晚輩,親自給他帶來了一個棘手的消息!

「你可有什麼主意?」

能夠聽到殷正茂吐露這麼一句話,汪孚林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他笑了笑,隨即輕聲問道:「大司徒當初送禮時,派去的人是否帶著禮單?」

這就是問物證的意思了。殷正茂有些不自在,但還是搖搖頭道:「畢竟此事不光彩,不過就是派了個人,捎了個口信而已。」

「那麼,游七是否對他人提過,您恐怕也不知道?」

殷正茂這次沒答話,心裡卻頗為後悔那時候功利心太強,以至於完全忘記這種事一旦敗露,是多大的把柄。

而汪孚林並沒有賣關子的意思,當即開口說道:「其實,只要游七早點死,很多事情就能不了了之。」

儘管從個人角度來說,就因為游七和孟芳的那點私心,四年前自己的舉人功名差點出問題,浙軍老卒差點被牽連清洗,再加上之前游七拚命想要拉他下馬,汪孚林巴不得游七能在馮家多吃點苦頭再死。可是,他深知這種人還是死了才更穩妥,畢竟死人是不可能再捲土重來,煽風點火的。

殷正茂一下子眼睛大亮,暗悔自己怎麼就忘了這一點。然而,人在馮保手裡,他就算是戶部尚書,難不成還能把手伸到馮保那去滅口?

「大司徒也不用太擔心。不妨這樣,如果三日內,沒有游七的死訊,大司徒就私底下去找首輔大人負荊請罪,悄悄把事情說清楚。但三日內,如果游七死了,大司徒就當成事情沒有發生過,如何?」

直到這時候,殷正茂方才倒吸一口涼氣,用某種難以名狀的目光盯著汪孚林。這豈不是說,人在馮保手中,汪孚林也能想辦法滅口?

儘管他難以置信,但思來想去,他不得不承認這是沒選擇的選擇。張居正這個人精明強幹,如果真的知道他給其家奴送禮,哪怕嘴上寬宥,心裡說不定會結下大疙瘩。於是,他破天荒地開口承諾道:「如果賢侄真的能夠辦成此事,日後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大司徒言重了,都是歙人,何分你我?您要這麼說,還不如當成是我還之前承您餘蔭的人情。」

這話自然讓人聽得舒服,殷正茂只覺得原本糟透了的心情一下子好轉了起來,竟是硬留了汪孚林在家中用晚飯不說,還說會找汪道昆說話,消弭他們伯侄之間的矛盾。對於後一條,汪孚林就唯有苦笑了。

說實在的,他如今還算是都察院的人,可越來越覺得那些科道言官的不少彈劾都是吃飽了撐著,同時也不得不承認歷史上張居正謀求奪情固然有為了鞏固權位的關係,但另外一條恐怕就是不願意讓新政廢在某些清流手上,不願意人去政息。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張居正恐怕不會想到,那種剛愎自用,不擇手段的堅持最終卻落得一個人亡政息的結果!

所以,他漸漸覺得,要是汪道昆真借著勸阻奪情來和張居正劃清界限,那實在是愚蠢極了。多少人默默不發一言,最終還不是仕途平順?

給殷正茂許了個大諾,汪孚林出殷家時,已經快宵禁時分了。

殷正茂非常體貼地派出隨從打著殷府的燈籠護送,而汪孚林一回到家裡,便發現葉鈞耀竟然正在坐等。他還以為老岳父是聽說了傳聞特意來問個究竟,卻沒想到葉鈞耀反客為主地屏退了他的隨從,旋即就拉著他低聲說道:「你知不知道,高新鄭病了,張四維命人暗中去探望他,收其文稿?」

汪孚林聽到高拱病了,還只是微微愕然,可當聽到張四維派人探望,收其文稿時,他原本到了嘴邊打趣岳父耳報神頗靈的話立刻吞回了肚子里。

有些事他也許不記得具體年份,但有些事他卻還記得非常清楚。據說歷史上張居正在回鄉葬父的時候,特意去探望過高拱,兩人相見是不是相逢一笑泯恩仇他不得而知,但卻傷感多於怨恨。可就在高拱和張居正先後去世之後,高拱的《病榻遺言》付梓刊刻,一時間洛陽紙貴,對張家的清算也自此開始。

「這種極其隱秘的小道消息,岳父打哪聽來的?」

「這個嘛……」葉鈞耀眼睛轉了轉,聲音就更低了一些,「我這兩年常常給恩師石麓先生寫信,這次是他在信上對我提到的。」

汪孚林登時瞠目結舌。葉鈞耀的座師是隆慶初年繼徐階為首輔的李春芳,非常實在的老好人一個,最終被高拱排擠而一再上書請辭,高拱這才得以正位首輔。可這位據說是致仕回鄉之後侍奉年過八十卻依舊在堂的父母,日子過得不要太優哉游哉,竟然還如此留心國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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