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 十府巡按 第七零三章 巧遇之後的衝突

海濤拍岸,風帆漸遠,眼看那條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白艚單桅船最終成了海面上的一個小黑點,汪孚林這才轉過身來。

徐秀才看著這一幕,心裡可謂是驚濤駭浪,暗想自己的這位新僱主簡直異想天開不說,就連身邊的朋友也如此膽大包天!跟著一個顯然殺人無數的海盜,去招撫另外一群在粵閩沿海最最赫赫有名的海盜,這幫人把自己當成誰了?自從當年汪直徐海被人說降之後卻反而挨了一刀,沿海那些海盜有幾個還敢投降,就算真的是低下腦袋服膺,也很快就復叛了。所以,去當說客那簡直是最最高危險的!

最最要命的是,他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對方姓甚名誰,家鄉何處,到底是個什麼來歷!每次一問,那個小少年秀才就顧左右而言他,哪怕他旁敲側擊,提醒其防人之心不可無,那小秀才也權當耳邊風,直叫他又氣又恨。他當然也想抽身離去,可懷裡還揣著之前那位女扮男裝的姑娘預先給的銀子十兩,再者人家那樣隱秘的事情都被他知道了,他還走得了嗎?

回廣州之前,汪孚林擔心付雄會耍花招,再加上付老頭等人捏在手中也是人質,因此回到之前在新安城裡曾經住過的客棧,正好小北派來人報說潘大老爺已經抵達,他便順便讓人把付老頭等人和細仔一塊先悄悄護送回廣州,先安置在小北這邊。

回程路上,徐秀才到底心裡沒底,撇了陳炳昌這年紀輕輕嘴卻緊的,試圖在其他幾個隨從那兒問點話。可幾天下來,他沒有打探到半點對方的底細,自己的底細卻幾乎被人掏了個乾淨——除卻他僅有的底線,當年那樁醜事之外。滿心惴惴然的他根本沒注意路途,直到最終發現又是走在十八甫,恰是在之前自己跟著碧竹離家之後,住宿過的那家客棧附近,他方才驚覺過來。

拋開那些顧慮,策馬上前和汪孚林並行,只控制著稍稍落後半個馬身,他直截了當地把心中疑問給掏了出來:「公子,我如今已經收了聘銀,卻還不知道公子名諱等等,不知可否賜告?」

之前看徐秀才上躥下跳打聽自己的事情,汪孚林覺得挺有趣,再加上其他人全都默契地守口如瓶,他就聽之任之了。可這時候既然徐秀才終於問到了自己面前,他也就沒打算再瞞下去。可眼下到了預先設定的另外一個地點,他當然得等到戲演完再說,於是,他就往那邊某處院子的大門望去,果然,就在這時候,門裡突然傳來了一個聲音。

「徐丹旺?喲,這是騎著高頭大馬,居然又抖起來了?」

徐秀才本來全部精神都集中在汪孚林的回答上,被這一聲突然叫回了魂,他只一瞥,瞳孔就猛然間劇烈收縮。打心底里說,他很想就這麼若無其事,裝作不知道那人叫的是自己,然後與這個傢伙擦肩而過,可是,他終究還是失望了。因為不但汪孚林停了下來,其餘幾個隨從也往聲音來處望去。此時此刻,縱使他心頭再有不甘,也不得不接受這個悲慘的現實。

竟然會直接撞上潘二老爺本人!

潘二老爺此時正打著呵欠,身上還分明有幾分酒氣,身後跟著兩個隨從,而隨從們身後,則恰是一家掛著大紅燈籠,門前還有濃妝艷抹女子迎送的院子。儘管此時只是午後,論理不是這等地方開張的時候,可只看這一幕,誰都能想到,這位怕是在此尋歡作樂了一整夜,此時方才有歸家的念頭。

汪孚林曾經從廣府商幫那三人處聽說,潘老太爺據說正纏綿病榻,再加上他那察院的案頭還壓著一張分量很重的狀子,他還讓小北派人去訪查過,這才會在這裡「這麼巧」撞見潘二老爺。父親重病,偏心疼愛的幼子卻還有心思到這種地方來花天酒地,這父子情分究竟還有多少,那就可想而知了。

然而,旁人怎麼想,潘二老爺才不會去管。自從長兄被父親攆跑之後,他仗著家裡母親拿捏住了父親,只在父親面前賣乖裝傻,到了外頭便花天酒地什麼事都敢做,偏偏潘老太爺對他這個老來子尤其愛寵,哪怕他把木訥無趣的妻子給關進佛堂吃齋念佛,自己左一個右一個小妾納進門,現如今房裡有七位姨娘,至於那些沒名分的丫頭更是收用了不知道多少,卻壓根沒人敢說半個字。

如今身後那家芳菲院里的頭牌扶柳是他的新相好,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他從昨日傍晚到此,一直流連到此時方才戀戀不捨地離開,卻不想正好見到了徐秀才。這會兒見面前這一行人停下,徐秀才那臉上分明驚懼萬分,潘二老爺又掃了一眼其他人,心裡自以為知道了是怎麼回事,當即嘿然笑了。

「沒想到你都灰溜溜回鄉這麼多年了,還有人敢雇請你。他也不到這廣州城裡城外去打聽打聽,你徐丹旺的名聲都爛大街了!身為秀才,卻去和佛郎機人勾勾搭搭,還找了份給人當通事的活。可你好端端當你的通事也就算了,卻還不要臉地勾引僱主家已經出嫁的小姐!嘖,要不是之前正值兩任提學交接的時候,你以為自己這功名還保得住?」

徐秀才一張臉已經變成了煞白。大庭廣眾之下,這一樁他最想忘記的事情被人殘忍捅破,他彷彿能夠察覺到四面八方無數道目光都集中在了自己身上,彷彿能察覺到人們在那指指點點笑話不已,彷彿能察覺到汪孚林那打量的目光中分明帶著疑慮和深深的嫌惡。那一瞬間,如果可以,他恨不得跳下馬背徑直衝上前去,和人拼一個你死我活。

憑什麼你們潘家的內鬥要禍及我一個外人?

然而,心裡這麼想,徐秀才那僅存的一絲理智卻告訴他,萬萬不能衝動。要知道,他的妻兒如今託庇於岳家,萬一他拼起命來,到時候潘家斬盡殺絕,他豈不是要禍延妻兒?於是,他只能狠狠咬緊牙關,只希望潘二老爺出夠氣之後能夠快點走,更希望一會兒身邊這些起頭彷彿挺看重他的人能夠給他一點面子,至少能夠讓他主動找借口請辭。

而潘二老爺趾高氣昂揭破了徐秀才的老底,見人渾身顫抖,臉色發白,而大街上那些指指戳戳的圍觀人等已經很多了,他自是自鳴得意,雖說自小紈絝,但親生母親成日里耳提面命,他還至少知道,眼下正是潘家家主之位易主的關鍵時刻。要出氣那就得撿軟柿子捏,若是無緣無故和雇請徐秀才的人結仇,萬一人家背景後台非常硬,他踢到鐵板就沒意思了。

汪孚林一直到四面八方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看客,這才眉頭一挑,彷彿很感興趣地問道:「你說這徐生勾引僱主家的小姐,那是怎麼一回事?」

此話一出,以為對方也改了主意,潘二老爺一下子興緻高昂了起來。他對並非一母同胞所出的兄長和姐姐非但沒什麼感情,反而把人當成眼中釘肉中刺,長兄固然趕走了,可姐姐卻在幾乎必死無疑的情況下取得了夫家的信任,最後和潘家斷絕了關係,這一直都是他相當耿耿於懷的一根刺。既然是汪孚林主動問的,他又見四周圍觀者非常不少,頓時覺得這是煽風點火,重提舊事的好機會。

「嘖嘖,看來這位公子還真是被徐丹旺三言兩語給騙了過去,都不知道他做了什麼事情!這徐丹旺本來是個秀才,卻不好好讀聖賢書,而是去佛郎機人那邊跟著那些傳教士胡混一氣,還給佛郎機人和商家做通事。正巧我們潘家當時出了點事情,我那個姐姐也不顧自己是一介女流,竟是女扮男裝,也想到濠鏡那地方摻一腳,就雇請了這傢伙。結果有道是乾柴配烈火……」

「你住口……潘二,你不要血口噴人!」

此時此刻,徐秀才終於忍不住了,他幾乎是連滾帶爬下了馬背,隨即踉踉蹌蹌沖著潘二老爺沖了過去,卻被潘二老爺的兩個隨從死死攔住。百無一用是書生,儘管在鄉間寓居的時候,他曾經無數次哀嘆過這一點,可哪一次都不如這一次讓他覺得萬念俱灰。偏偏這時候,潘二老爺還在那唾沫星子亂飛,繼續胡扯他那些子虛烏有的醜事,以至於他簡直覺得渾身鮮血逆流,額頭青筋都快爆裂了開來。

就在他死命前進,卻仍是在兩個潘家家丁的推搡下步步後退的時候,他突然覺得後背彷彿撞到了什麼。他才一回頭,就看到了一張滿臉橫肉的面孔,愕然之後方才認出,這就是汪孚林的隨從之一,好像叫劉勃,手底下功夫很硬,之前付老頭意圖挾持陳炳昌不成卻被汪孚林解救,劉勃事後把付老頭收拾得很慘。可之前人家對自己這個秀才挺客氣,現在他就一點把握都沒有。本能地認為對方不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肩膀,避免他摔倒,而是準備扭送他去官府。

可偏偏就在他完全心灰意冷之際,卻聽到一而再再而三對他悲慘過去好奇得過了頭的汪孚林笑了一聲:「身為血親,竟然在大庭廣眾之下把自己姐姐的所謂『風流韻事』吹得天花亂墜,我走南闖北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見識,真新鮮!」

潘二老爺正說得興起,聽到這話時,方才心裡猛地咯噔一下,意識到自己是得意忘形了。然而,還不等他開口設法補救,卻發現汪孚林又慢條斯理地說:「富家大戶為了爭產,做什麼事情都不奇怪,所以,趕走兄長,說姐姐不守婦道,這原本也不算什麼。只不過,要指摘別人,首先自己要行得正做得直。打個比方,自家老爺子躺在床上正氣息奄奄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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